枇杷日日看着西海的变化,大湖表面厚厚的冰块一点点地融化了,碎裂的冰块随着波涛在水面上翻腾着,从西海流出的大河也渐渐宽阔起来,水流越发的湍急,春汛就要到了。
越来越多的牧人带着成群的牲畜到了西海边,扎下帐篷停在这里,平日冷清的湖边喧闹起来。
枇杷其实不大注意这些不相干的,但她的眼睛却非常利,无意间一瞥却发现了一个特别之处,一座帐篷很不对。因为帐篷帘子上画了很奇怪的花纹,细细一看正是“枇杷”的篆字,只是笔画被刻意扭曲了,一般粗通文墨的人恐怕都认不出。
她并没有直接过去,反倒以嫌闹的借口向偏僻的地方挪了挪,没两天那帐篷果然也跟了过来。枇杷心中就是一动,这个帐篷应该为着自己而来的。
到了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她与木朵换了衣服,让她坐在西海边吸引着大家的目光,自己悄悄地溜到了帐篷旁边。
除了帘子上的篆字以外,这是非常普通的帐篷,用最常见的牛皮和粗布做成,而在这个时候也一样在帐顶冒出一缕青烟,又混杂了羊奶和羊肉的味道。
正迟疑着是不是应该在帘外问一声再进,帘门却突然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牧人,见了她便用汉话问道:“是枇杷吧?”
枇杷自诩眼力不错,但在这月黑之夜却也只能勉强看到对方穿着突厥人最常见的左衽皮袍,披着头发,那声音也不甚耳熟,却不知对方怎么认出自己的。
就在这时,那人又道:“我们赶紧进帐篷里吧。”
枇杷虽然还一头雾水,但却并不犹豫,马上跟了进去,帐中有一个小小的火盆前,她借着火光打量眼前的人,却还是没有认出这位年青的牧人是谁,他实在太像一个寻常突厥了,头发散乱地披着,脸上的胡子乱蓬蓬的,身上的袍子、靴子很显然在平日的放牧中弄得脏了,还带着牧人身上特有的味道。
只是那人看着自己的眼睛亮晶晶的,终于让她回想起什么,“陈博!”
陈博谓然叹道:“没想到你还能认出我来。”
枇杷呆立片刻,突然提起拳打向陈博,怒斥道:“你为什么要开城投降!我恨死你了!”说着一拳接着一拳,毫不容情。
陈博早在她的拳头下倒在了帐篷中,他并不还手,也不躲闪,甚至不开口,只由着枇杷打来。整个人就像练拳时的沙袋一样,不,沙袋受了力还会有反弹,他却完全一动不动,将枇杷的每一拳每一脚都生生忍受着。
帐内狭小,枇杷一不小心便将火盆踢翻了,火盆内的火本就很小,扣到地上便慢慢熄了,四周变得漆黑一团。她停了手,突觉混身无力,坐在地上不动了,却痛骂道:“你若是投降了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也就罢了,现在竟成了这样!”
“可汗是要给我荣华富贵,可是我没有要,我只想在大漠中静静地过完这一生,”陈博勉力从一旁爬起来,坐到了她的对面,又说:“我那时也想战死的,可是接到左贤王的信后左思右想,最后还是给他回信,只要他能放营州城内百姓一条生路,我就开城投降。”
枇杷也曾听说陈博投降时大开四门,将城中的百姓尽数放了出去,木朵一家就是如此从营州出来到德州找到自己的,这也许并不错。但尽管如此,枇杷还是不会原谅他,站起来道:“我走了,你好在为之吧。”
“枇杷,我知道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但是我听到你到了大漠还是找过来,就是有很多话一定要对你说。”
“你说吧。”
“营州没能守住,除了我没有将才之外,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周围的城傍羁糜州尽失,四个折冲府没有力量,特别是卢龙折冲府,地理位置实在太重要,失去了它的屏藩,营州就成了一座孤城,再无外援很难独存。”
这些正是玉家人议论起营州丢失时最常说的,现在陈博一一道来,正是没错,可又有什么用?当初正是他的祖父最反对重建卢龙折冲府,他也曾站在他的祖父一面。枇杷虽然恨陈博投降献城,但是在打了他一顿后,虽然还是恨,那恨意却再不能重新聚起来,不用说再打他,就是骂也骂不动了。
陈博原本就没有想到枇杷会回应自己的话,又接着说道:“我想告诉你的就是当初陈家为什么没有重建卢龙折冲府,又为什么要将你们家调入京城。”
这些正是枇杷藏在心中的迷,她默不作声地听着。
“不是没有认识到卢龙折冲府的作用,也不是营州没有力量去建卢龙,而是只要祖父想保住陈家,就不能重建卢龙折冲府。”
“我父亲被财货迷了心,他一手断送了卢龙折冲府……现在依旧有很多当年他杀掉突厥商人抢到的东西还藏在卢龙冲折府的秘窖里,只要重建卢龙就会再现天日,就因为那些东西和我们的私心,才断送了营州。”
枇杷这时方才真正明白这些年是是非非,原来大哥一家和卢龙府的那么人竟然是这样含冤而死;原来当年突厥人重新挑起战争攻打营州时所呼喊的“复仇”并不是胡言乱语;原来陈节度使一定不肯重建卢龙,并将玉家送到京城灭口都是为了这一段根源!
陈博的话让她最为震惊的并不是自家的种种遭遇原因,而是让枇杷的许多根深蒂固的思想受到颠覆。先前可汗曾多次向她提起中原人杀掉他们的商人,抢掠财货,她从不相信,一直断定所有战争都是突厥人挑起来的,现在才知道真有其事。原来突厥人虽然可恨,但是自己这一边也不是完全无辜。
枇杷实在无法接受!
一股无明之火从她的心中升起,但她却不知应该向谁发,向陈博喝问道:“你父亲现在在哪里?”
陈博知道玉枇杷是要复仇,却告诉她,“开城投降前我亲手将他杀了。”然后他继续平静地说:“我祖父在突厥人攻城最紧时又急又气一口气没上来死了;我母亲跟着我到突厥过了一年,受不了这里的生活病死了;陈禄、陈协都在守城时战死了;十四娘是中了流矢,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了;还有婉妹,突厥人攻城时她在城外折冲府,他丈夫怕她被掳受辱就先让她自裁了;我们陈家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你可以在我把话都说完了后杀了我报仇,这是我们陈家欠你们家的,欠营州和卢龙府所有人的。”
尽管陈博在叙述中从没有把他自己从陈家的那些恶行中分割开来,甚至在很多的地方,他一直以他自己做为主角,但枇杷却知道陈博并不全知道,就比如他只说出了陈节度使想办法将玉家送到京城,却没提玉家被刺之事,还有卢龙折冲府的事他也不过是后来才知情。
冤有头债有主,枇杷并不会杀了陈博,但她也不想再与陈博同处一个帐篷下,一闪身起来到了帐门前,头也不回地问:“你还有什么说的,就赶紧都说了吧。”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甘心留在大漠中,我可以帮你逃回去。”
枇杷却道:“我还要留在这里。”
陈博只当枇杷不信自己,赶紧道:“相信我,我决不会害你!”
他不怕玉枇杷恨自己,不怕她打自己,也不怕她会杀了自己,但是陈博却怕玉枇杷不信自己,他一直压在内心的痛苦再也不能全部藏住,声音不觉带了些颤音,“自从知道你到了这里后,我就开始想办法收集了一群好马,联络了随我一起来大漠的几个最忠心的手下,现在已经于通往营州的路上布下了几个点,你带着伙伴们按我留下的暗记一路快马就一定能逃出去。”
枇杷已经体会到陈博的真心,摇摇头道:“其实我已经想出来逃走的办法,但是还有一件事没有了结,所以先不走。”
还有什么事要在大漠里停留?不过既然枇杷没有说,陈博便也不会去问,只道:“我将联络的暗记告诉你,你随时可以用。”
枇杷略一点头,掀了账帘便走了出去。
陈博想跟上去,可却又停了下来,只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前,他真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撕裂,让枇杷看看那里面盛了多少的情和爱。可面对自己一生的挚爱,他始终从没表示出哪怕一点点,这样是最好的结局了,他不要枇杷知道自己有多么喜欢她,他可以为她生,为她死,就是不要她知道!
可枇杷却突然回来重新进了帐子,“你跟我一起逃回去吧。”
“不了。”陈博的手指死死的扣进他胸前的皮肤,几道血丝渗了出来,他却根本没有察觉,只是尽了力用最平静的语气道:“我们家对卢龙、对营州都犯下了最不可恕的罪,为的就是一已之
私。我祖父心心念念的就是光大陈家的门楣,跻身一流世家,有一度,我也觉得那样是对的,才会同意将你们调到京城。”
“但是当营州守不住了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皮之不存,毛将附焉?营州不保,陈家又能在哪里?我将家谱烧了的时候,就向祖先禀告过了,陈家这一支就会在我这里结束,所有的罪过都由我来承担。”
“我会终身留在大漠,再不会回去了。”
“那你保重吧。”枇杷看了看陈博,知道他的想法是不能改变了,转身走了,但却在帘外又道:“也许你献城也不为错,毕竟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