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牛棚的人已经没几个了，这次再过来，跟先前来的氛围截然不同，每个人脸上仿佛重新有了光彩。
“孔伯伯和周爷爷其实年前就可以回原单位了，不过他们舍不得大家，准备过了年再走。”裴照临笑着跟谢泷西介绍。
屋里，大家都笑着同谢泷西打招呼，还拿东西给她吃。
“这是大顺斋的点心，我儿媳妇寄过来的，尝尝。”周爷爷乐呵呵地端出糕点盒子，摆到谢泷西和裴照临面前。
来的路上谢泷西听裴照临提了一嘴，周爷爷的一儿一女都在前些年都没了，女婿早早跟他们划清界线断绝了关系，只余周爷爷的儿媳妇带着两家的孩子下放到了别的城市。
周家去年平返，儿媳妇回到了原来的工作岗位上，周家的房子也还回去了。
失联了好些年的家人也终于联系上了。
知道公公暂时不想回京，京市那边就寄了好些吃的用的，来给他们过年。
看着老人空空的左袖管，谢泷西忙双手接了一下，“那我可得好好尝尝，听说大顺斋的糖火烧最好吃，是不是？”
他们这些老人并不是七四年才跟着裴照临的脚步下放。
而是已经下放多年，吃了许多苦后，差点丢了性命后，由裴照临京市那个叔叔和朋友们一起，想办法找关系转移过来的。
都是尝遍了生活苦楚的人。
周爷爷一乐，一脸小姑娘很会吃的表情，“可不是，快尝尝，我反正是觉着大顺斋口味更好。”
旁边另一个京市来的老教授不同意了，非说稻香村的更好吃。
“没事，他们老这样吵，吵着玩的，你尝尝这个奶皮酥，也很好吃。”裴照临见谢泷西都看呆了，转移她的视线。
谢泷西老实吃糕点，然后看着两老人争得不亦乐乎。
在牛棚没坐一会，大队还来了人拜年。
也有十几岁的孩子拎着家里打发的腊肉过来拜年的，裴照临告诉谢泷西，这些是老教授们带的“学生”。
“小谢啊，回沪市后，要多看书学习，希望哪天我们能在校园里看到你啊。”孔伯伯扶了扶眼镜，对谢泷西道。
谢泷西眼睛眨了眨，一时没说话。
孔伯伯看了眼她，笑了，“吓到了？没事，你听伯伯的，多看书多学习，把基础夯实，我们这些老东西都恢复工作了，离校园重开大门，怕是也不远了。”
都说春江水暖鸭先知，总有那么一些人，能从生活细微的改变里，提前体会出大的动向。
这离十月还远着呢，就提醒她提前复习了。
“孔伯伯，其实小西一直在学习，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一直给大队寄学习资料的，就是小西。”裴照临笑着道。
谢泷西寄学习资料这事，她自己低调，收到资料的人也低调。
之前也是一些特殊原因，他们知道他在复习看书，但裴照临说起这事的时候，也没有提起过谢泷西的名字。
现在可以说了。
“好，好，好！”周爷爷放下争执，激动得连拍大腿，知道谢泷西一直学习，还带动身边的人学习，看她的目光都不一样了，“小谢以后想学什么专业，对无线电有没有兴趣？”
孔伯伯不高兴了，“你们讨论点心去，这里有你什么事。”
说完也是乐呵呵地看向谢泷西，怂恿她学数学，还说谢沛南的数学就学得好，他们是兄妹，谢泷西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说着说着，也不知道怎么着，就开始出题考起了谢泷西。
谢泷西，“……”
旁边裴照临默默准备纸笔，面对谢泷西投来疑问的表情，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等从牛棚那边回来时，谢泷西仿佛被抽空了一魄。
“你想学建筑？”裴照临也是头一回知道谢泷西对未来的打算。
谢泷西目光无神地点了点头，“嗯，那什么，别的人来都要这样被考一轮吗？”
此时的谢泷西有些怀疑人生。
裴照临摇头，不是每个人都像谢泷西这样，能够得这些老教授的青睐的。
他们在大队默默无声，抛却所有过往，只闷头干活，在大队需要他们的时候尽出全力，走出去，没人知道他们是学者，是教授，只以为是普通农民。
他们不敢赏识任何人，怕给别人带来灾祸。
直到现在，哪怕大半人已经恢复工作，但他们依然谨慎。
今天大概是真心惜才，才一时没有控制好情绪。
在绝大部分人都麻木的现在，像谢泷西这样敏锐，且爱学习的年轻人，他们本能地喜爱。
“学建筑的话，那你的目标是华大？”裴照临问。
谢泷西惊恐地看了他一眼，“你会不会太看得起我了。”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诶，那可是华大诶！
谢泷西是自信，但不是盲目自信，她可没想过目标要直指最高学府之一。
“都已经努力了，不如拼尽全力试试？”裴照临诱惑地道。
谢泷西，“……”
谢泷西溜了。
十几岁的时候她心比天高，说不定这么一激真就试了，但她如今这个心理年纪，压根不想为难自己。
小时候很怕犯错，总觉得机会只有那么一个，一旦错失，世界都要毁灭，但人生多长些年纪和阅历就能知道，世界广阔，有时候错走的路未必就不是坦途。
更何况大多数人都是凑数的，活得洒脱一点，比活得较真更快乐。
当然，谢泷西佩服较真的人。
回到家，谢泷西还没进屋呢，先听到谢淙北哈哈大笑的声音，绕到屋后一看，谢淙北正和邻居小孩子一起拿鞭炮炸泥坑呢。
看着谢淙北过分快乐的童年，谢泷西觉得自己做为一个姐姐，不影响她教育弟弟成为一个有崇高理想的人。
“华什么？什么大？”谢淙北注意力都在泥坑里的小鞭炮上。
他们在比赛哪个炸的坑大一些，赢了的能得到一小挂鞭炮。
谢泷西目光幽幽，“你要是考上华大，姐给你买一车鞭炮让你玩，还给你放一车烟花，怎么样？”
不光是谢淙北，一群泥猴子都看了过来。
眼睛里都放着光。
谢淙北被一车鞭炮一车烟花勾走了魂，甭管谢泷西提什么要求，他都答应了下来。
不光答应，他还当着一堆发小的面大放厥词，区区华大而已，对他来说小意思。
等回过神来，找谢沛南问清楚情况，谢淙北陷入了自我怀疑当中。
“姐，你是不是太看起我了？”谢淙北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不愧是亲姐弟，谢泷西一拍谢淙北的肩膀，“我相信你，大哥二哥也都相信你，你要替润中当个好榜样。”
谢淙北一点也不想当这个榜样。
但从润中出生，他就放话要当最好的哥哥，现在就说不行，是不是不合适？
“你想想，你要是能考上华大，那多光荣，你以为我和大哥二哥不想吗？我们是没有办法，也没那个机会，现在咱们家就你一个学生，只能靠你替家里争光了。”谢泷西语重心长。
“你不知道，我做梦都想哪天走出去，别人看到我都会说，‘这不是那个谢淙北的姐姐吗？她弟弟可厉害了！’这样的话，那我这辈子也就值了。”
谢淙北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他说不出来。
“你期末考了学校的第一名吧，你看你都这么优秀，再努力一点点就好了，肯定能考上的，到时候咱们奶奶就是文曲星的奶奶，我就是文曲星的姐姐了。”
谢沛南看着谢淙北被忽悠得一点点找不着北，脸上跟着露出憧憬和向往后，默默地扭头看天。
“那我努力？”谢淙北问。
谢泷西一拍他的肩膀，“你只管努力，姐给你做好其他工作。”
谢淙北还不知道，自己这一答应，将迎来怎么样暗无天日的生活。
尤其今年新的学期后，因为恢复高考，而涌起的汹涌学习浪潮，会将他彻底席卷进去。
谢泷西年初四才走，家里人还是把她送上火车。
跟她一起回去的，还有裴照临，他回沪市呆两个月，会再回蒲宁。
这趟回去，他主要是为了几个一直等不到好消息的教授奔走，为他们的平返而努力。
梁靖坤本来想跟谢泷西解释一下娃娃亲的事，但初三见面无论如何也没说出口。
“你为什么不帮我解释一下？”梁靖坤问陈述。
陈述很平静，平静地反问，“你都说是长辈随口一说，好多年没见面了，本来就是没影的事，小西也没有当回事，为什么要专门解释？难道你把这门娃娃亲很当回事？”
梁靖坤有些着急。
倒不是当回事，只是当着谢泷西的面说了这个，她肯定猜到他有个娃娃亲，这不就想着解释清楚么。
“你如果不打算表白，我不建议你解释。”陈述直白地道，“没有解释的必要。”
梁靖坤看着陈述，目光陌生，“阿述，你怎么……怎么变得这么冷漠？你不是不知道我的难处。”
如果能表白，他早就表白了。
“我知道你的难处，所以什么都没说。”陈述道，“你确定你突然解释，小西就不会怀疑？”
梁靖坤词穷。
隔了好一会儿，“我只是不想小西误会我……”
声音很低，陈述只当没有听到，如常地说起别的事，问梁靖坤还差什么学习资料。
从谢泷西说过要学习后，梁靖坤就很上心。
陈述现在是宁愿梁靖坤多学习，也不想看他困在没用的情绪里。
梁靖坤现在学习资料挺全的，谢泷西本来就寄了很多回蒲宁，他之前回去沪市也带了不少来。
只不过他弄这些资料的时候，他大哥不是很赞同。
说看了也没有用，不如在大队好好表现，争取拿到工农兵大学的推荐名额。
梁靖坤学习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谢泷西。
所以梁靖乾的话对他来讲没有什么影响，他还是照常学，学习最大的好处，就是沉浸进去的时候，他不用想其他的事。
也算是梁靖坤苦闷生活里不多的乐趣了。
看梁靖坤在理自己的学习进度，陈述松了口气。
学习吧，除了工作，他自己的生活也被学习填满，填满了，梁靖坤就不会找他分享心事了。
……
谢泷西前脚回单位，后脚方小苗也回来了。
她大包小包地拎了不少东西回来，问过谢奶奶身体恢复得不错后，就跟谢泷西讲起去她姐姐那边的见闻。
“太苦了，太穷了，那地方连水都少，更别提其他。”方小苗没有想到，姐姐们从来报喜不报忧的地方，会那么艰苦。
那里那么苦，她们却愿意扎下根来，而不是回家。
又说，“大姐夫家里在大队算是条件好的了，家里还养了十几只羊，小羊羔特别可爱，可好玩了。”
不像谢泷西小年前就回去了，方小苗是年二十八动的身，过去只呆了两天，参加了简单的婚礼，就又匆匆地回了沪市。
她边说话边把带回来的特产拿出来。
她跟在谢泷西身边，没少沾光吃万岁送的东西，这趟她也带了很多是专门给万岁和阿莲的，还有梁靖乾的份。
“梁大哥帮我借了好多回书，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好好谢谢他，回报他。”方小苗道。
不光梁靖乾有，方小苗还给帮助她脱离家庭的领导都带了礼，“就是些土产，不值钱，是我的一份心意。”
看她有条理有规划，谢泷西只有夸她的份。
方小苗要去给万岁和阿莲送东西，谢泷西也跟着一块儿去了。
阿莲准备年后结婚，也不知道她准备得怎么样了，准确的日子定了没有，如果定了，谢泷西想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毕竟阿莲在沪市这边，算得上是独自一人。
虽然有梁家在，但阿莲的性格，应该不会接受他们的给予，只会自己准备好一切，只请她干爸干妈证婚。
原以为到万家的时候，会有筹备婚礼的喜悦气氛，但万家却是冷冷清清的，家里都没有人在。
“万家两口子去乡下妯娌家了，万岁也一起去了吧，好几天没见着他了。”隔壁敲门声一直响，邻居推门出来说了一声。
谢泷西皱了皱眉头，和方小苗一起去医院。
“你怎么回来了，我不是拍电报，让你暂时别回沪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