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节度府议事大厅。
朱秀端坐主位,摇动手里的新鸡毛扇,眉头拧紧,听关铁石汇报原州见闻。
魏虎、宋参、温仲平等人分坐两侧。
裴缙得知薛氏已死,出人意料地悲恸大哭,朱秀让他回家歇息两日,将闺女安顿好再来。
“李光俨要我拿人头去换原州马场?”朱秀声调拔高,“你可弄清楚了,那人当真是李光俨?”
关铁石苦笑道:“弄清楚了,他的确是李光俨,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的侄儿,银州防御使李彝景第五个儿子,十九岁,出任五原镇将,在定难军中有‘神威太保’的美称。
李彝景是李彝殷的族兄,同为李思恭之后。李光波是李彝景第四个儿子,薛修明之妻李氏也是李彝景的女儿。”
“这么说,薛修明被他的小舅子李光俨救走了?李光俨发兵占据原州马场,还要取我人头?”朱秀眉头拧成川字。
关铁石无奈道:“李光俨倒是没有对潘原县下手,定难军屯兵蔚如水东北高地,将方圆数十里的草原占为己有,原州马场正在其中。”
朱秀扶额有些头疼。
党项人终究还是横插一脚,借李光波和李氏的死,出兵侵占原州马场,还包庇彰义军的政治逃犯薛修明。
李光俨在历史上名气不大,但他有个了不起的好儿子李继迁。
李继迁有个更了不起的好孙子,李元昊。
李光俨是李元昊的曾祖父。
李继迁始封大夏国王,奠定西夏王朝根基。
李元昊与赵宋正式决裂,建宗庙立国基,称大夏皇帝,为西夏开国之君,追封爷爷李继迁为西夏太祖皇帝。
从李思恭领定难军节度使开始,到西夏灭国,李氏政权在河套、河西之地一共存在近三百五十年之久。
这支党项人绝对是一群难缠且厉害的对手,关键其家族内部人才不断,从李光俨这一辈开始,更是猛人倍出,彻底走上独立自强的道路。
背黑锅招惹上定难军,朱秀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再加上许兴思一死,和王峻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
彰义军内忧刚去,又新添外患。
“唉唉~”朱秀拍拍脑门头疼似的叹息,厅中众人也是沉默不言。
定难军和王峻,可比薛氏和焦继勋难对付多了。
“咳咳~”
一阵咳嗽声在厅外响起,史匡威拄着拐杖,在马庆的搀扶下匆匆赶来。
“帅爷!~”
众人起身揖礼,朱秀快步迎上前,将史匡威搀扶至主位坐下。
史匡威面带愠怒,拐杖咚咚杵地:“原州马场,究竟怎么一回事?”
朱秀刚要解释,史匡威瞪眼指着关铁石:“你说!”
关铁石不敢隐瞒,老老实实说出实情。
“欺人太甚!岂有此理!”史匡威勃然大怒,嚯地起身,挥舞手中拐杖:“党项蛮子敢占我马场,欺我彰义军无人!你们、你们马上...咳咳...马上整备兵马,老子要亲自带兵去原州~~”
史匡威一阵气喘咳嗽,脸红脖子粗。
原州马场可是他的心血,白白落入党项人手里,犹如在他心头剜刀子。
朱秀苦笑着劝道:“党项人垂涎原州得天独厚的草场早已不是一日两日,这次让他们找到借口出兵南下,想将其赶走只怕不易。这件事得从长计议,不可轻易开启战端。”
魏虎抱拳沉声道:“定难军兵多将广,积蓄多年实力雄厚,彰义军内乱刚刚平息,帅爷伤势未愈,此时决不可与定难军撕破脸。”
宋参等人也七嘴八舌地劝说起来,就是担心史匡威一怒之下要跟定难军兵戎相见。
史匡威怒骂道:“你们都给老子听好了,彰义军没有任何得罪定难军的地方,此次党项贼子巧立名目,南下侵占我原州马场,是他们狼子野心图谋不轨!
不可相信他们说的任何借口和理由,彰义军中也不许有任何流言蜚语,若是有谁敢替定难军说好话,老子绝不饶他!”
众人凛然,齐声应诺。
朱秀张张嘴想说什么,史匡威不动声色地微微摇头。
朱秀苦笑,心头阵阵温暖,老史说这番话,是为了保护他!
定难军以朱秀害死李光波,要替李氏族人报仇为借口,出兵南侵,扬言要拿朱秀人口去换原州马场。
如果有人趁机造谣生事,对朱秀的名誉声望,对彰义军的安稳都是不小的打击。
老史气急败坏地赶来,当众痛骂定难军,其实并非真的要出兵夺回马场,而是为了表明态度,以免朱秀遭人非议。
史匡威见目的已经达到,黑着脸道:“好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们继续议事。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别以为剿灭薛家就能高枕无忧,这四面八方都是一头头饿狼,稍不留神,就得被咬下一块肉。要想不被咬,首先自身得硬。
你们在彰义军当差,吃彰义百姓种的粮,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想必也懂。其他的老子也不多说,就学那个谁谁卧薪尝胆,安民、强军、多种粮食、多搞钱,定难军吃进嘴里的,一定要叫他们连肉带骨头都给老子吐出来!”
“谨遵帅爷之命!”众人大声应道。
老史慷慨激昂地说完,在马庆的搀扶下慢悠悠离开。
朱秀目送他的背影,咧嘴笑了笑。
史家三代经营彰义军多年,史匡威的威望远不是现在的他所能相比。
有老史这一番话,彰义军民对原州马场被占一事的非议就会减少许多。
众人各归其位,朱秀道:“掌书记温仲平,写一道奏疏,向朝廷禀报此事,请朝廷主持公道。”
温仲平迟疑道:“此事,朝廷未必会管,就算过问,只怕定难军也不会理会。”
朱秀笑道:“无妨,做做样子给党项人看罢了,同时也为安抚军民。如果我们什么反应都没有,党项人反而会觉得奇怪。”
温仲平默默点头,拱手领命。
关铁石道:“那马场究竟该怎么办?加上开春新生产的二百多匹小马,一共有近千匹马落入定难军手里。”
朱秀淡淡道:“先让党项人得意一段时间,等土地清丈完、盐厂生产稳定、春耕结束这几样大事做完,再慢慢算这笔账。”
众人相视默然,不知道朱秀会怎么做,定难军可不比薛家叛军,以彰义军目前的力量,的确奈何不了人家。
又商议了一会有关清丈土地,调拨民夫修建水利的事项,宋参温仲平等人先行退下。
魏虎留下,歉然道:“薛修亮铤而走险挟持许兴思想逃,我一时不慎,防备不及,让许兴思死在薛修亮手里,两人坠河而亡。此事是我处置不当,该领责罚。”
朱秀忙道:“魏大哥言重了,许兴思本就该死,只是顾忌他身后有王峻撑腰,想将其扣押好与王峻讲和。如今人死了,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魏虎沉声道:“帅爷将彰义军托付于你,有什么想法尽管去做,我定会全力支持!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吩咐,无需客气。”
“多谢魏大哥。你刚回来,好好歇息几日,我再找你商议别的事情。”
魏虎点点头,作别后大踏步离开前厅。
朱秀目送他远去,脸上的轻松神色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别人不了解王峻,可朱秀却知晓此人的能量。
被王峻记恨上,绝对是一件需要小心应对的事情。
“唉~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当家人可着实不好做呢!~”
朱秀摇摇头,背着手满面愁苦地赶回官房。
~~~
两日后,当马庆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参汤,小心翼翼推开房门,发现朱秀趴在书案后,用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着实吓一跳。
“小官人,您都熬了两宿了,可得爱惜身子!”马庆满脸心疼。
朱秀接过碗趁热灌下,舒口气瘫在椅子上。
只见他身前,放着几张写满字迹的废纸,还有两封信,一封已经用火漆密封,一封还未封口。
为写里面的内容,朱秀整整熬了两天。
“你拿去收好。”朱秀将两封信扔给马庆。
“这没封口的,小人....能看吗?”马庆小声问道。
“看!”朱秀无所谓地摆摆手。
马庆取出信纸,展开一看,开篇写有几个苍劲字迹:讨叛臣李守贞檄!
马庆额头唰地冒出冷汗,竟然是一封檄文,声讨的对象还是大名鼎鼎的李守贞!
“这....这....”马庆越看越心惊,饶是他没什么文才,也被这道铿锵有力,字字珠心的檄文所震撼!
其中大部分内容马庆没看懂,他能看懂的,总结下来就是一句话:我彰义军与叛臣贼子李守贞势不两立!
喝了碗参汤,朱秀恢复几分精神,端坐身子肃然道:“我现在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去做。”
马庆咽咽唾沫:“请小官人吩咐。”
“你带上这两封信,再挑选几个可靠之人,今晚就出发,赶往开封!”
“开...开封?!”马庆大吃一惊,双腿不由得哆嗦,“小官人让我去开封?小人...小人这辈子还没到过那天子脚下呢!”
朱秀不悦道:“天子脚下又如何?你就把它当成一个城池大一些,人口多一些的地方。去到开封,你有重要任务,附耳过来....”
马庆战战兢兢靠近,朱秀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子。
“可记住了?”
马庆用力点头,擦擦额头冷汗:“小人记住了!”
“到了开封,你找地方安顿下,最好租个店铺什么的,先弄起来,乔装打扮隐瞒身份。你要尽快铺开人手,将藏锋营的摊子在开封城里建起来,尽全力打探各方消息,重点关注朝廷和诸多宰相重臣的动向....”
朱秀对他耳提面命,将自己对于情报系统的粗浅理解传授给他。
马庆心眼多,人聪明,记性也好,最重要的是足够忠心,朱秀思来想去才决定让他来做自己的情报官。
“老马啊,这次你的任务事关彰义军还有我的生死,可谓是千斤重担!开封乃天下中心,藏锋营想要发挥作用,必须要在开封城里建立堂口....”
朱秀语重心长地一番嘱咐,又道:“陈安为人忠厚,李光波事件后,他做事越发谨慎,我让他加入藏锋营,给你做副手。这次,你们两个一起去开封,一定要精诚合作,尽快扎下根来。”
马庆噗通跪倒,泪眼婆娑地道:“小官人有命,马庆敢不效死!只是小人走了,小官人身边没人照料衣食起居,小人...小人着实不放心,舍不得呀!~~呜呜呜~~”
马庆抱着朱秀的腿痛哭流涕。
朱秀使劲扒拉才把他扒拉开,耐着性子安慰道:“你有能耐,总干些端茶倒水伺候人的活儿可惜了。想要彻底摆脱过去贱吏马三的身份,就得拿出本事干些实事。”
马庆抹抹鼻涕眼泪,发狠道:“小官人放心!小人绝不给小官人丢脸!去了开封,一定漂漂亮亮完成任务!”
“好!下次见面,我一定给你庆功!”朱秀重重拍拍他的肩膀。
“我现在手里也没多少钱,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拿上,安顿下来以后,再派人联络。你收拾一下,去找陈安,不用来道别了,连夜就走,莫要惊动旁人。”
马庆咚咚磕头,爬起身将两封信贴身收好,一步三回头地,轻轻掩上房门离去。
“唉~~”
朱秀长叹一声,疲倦地倒在床榻上,两眼发黑头脑昏沉。
李守贞大肆宣扬和彰义军的往来,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将来有可能酿成大祸。
想来想去,必须要未雨绸缪,让马庆赶到开封提前做布置,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马庆伺候他一年多,若非十万火急,还真舍不得派他千里迢迢跑去开封。
彰义军如今可算是百废待兴,犹如一张白纸,任由朱秀涂抹。
未来初步的规划早已在他胸中,只是他这掌舵之人无法决定水流的缓急,想要让彰义军这艘小破船行驶的安稳些,就得提前规避许多风险。
“当初要是弄死刘承佑,我也就用不着跑路了,安安稳稳跟郭大爷混日子多好....唉~~~”
迷迷糊糊地,朱秀沉沉睡去。
是夜,马庆陈安和三名节度府亲卫悄无声息地出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