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厂办公房内,赵匡胤斜靠在床榻上,嘴巴位置剪开一处小口,可供吃喝。
朱秀坐在旁边,亲自伺候汤药,一小匙一小匙地喂给他喝。
赵匡胤也不说话,就这么睁着一双哀怨满满的泛红眼眸望着他。
浑和尚被打发回改造场,这件误会与他没多大关系。
得知赵大耳当真是少使君的旧识,浑和尚很紧张,生怕赵大耳摔伤了身子,少使君责怪他没有把人照看好。
朱秀哪还有心思责备他,宽慰两句匆匆打发走。
赵匡胤能保住性命,脑子也还正常,没有摔成脑震荡甚至白痴,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赵大耳....啊不不...赵大哥,你安心歇着,来了泾州就跟回自己家一样,待会我找辆舒服些的马车,送你回县城休养,不出一个月,保管你活蹦乱跳....”
朱秀说秃噜了嘴,尴尬地纠正过来,絮絮叨叨地嘀咕着。
赵匡胤缠裹纱布下的面皮颤了颤,来一趟泾州,为了见到朱秀,他经历了种种磨难,就算回涿县老赵家的祖地,和契丹人打交道,也不会有如此艰辛。
赵匡胤推开他喂药的手,咳嗽两声,沙哑嗓音道:“你当真不知我会来?不是故意将我扔进改造场...挖石头?”
“当真不知呀!”
朱秀急忙放下药碗,三根指头指天,“天可怜见,小弟从不撒谎!更不敢在这种事上欺骗赵大哥!若知赵大哥要来,我必定出城十里...不...二十里迎接!敲锣打鼓载歌载舞,热烈欢迎赵大哥莅临泾州!”
或许是朱秀委屈满满的神情和信誓旦旦的保证,赵匡胤长长叹息一声:“莫非是赵某命中有此一劫?”
想到当初安定县城外的遭遇,赵匡胤情绪有几分激动,咳嗽几声,红着眼睛咬牙道:“可是你...你手下之人为何如此粗鲁无力?我远道而来,就因为身上没有告身过所,就因为我直言要见你,他们...他们竟然认定我不怀好意,出言无状,还指使那巨汉将我一顿好打,当真是...岂有此理!”
朱秀满脸苦笑,咽咽唾沫:“赵大哥且先冷静,切莫激动....”
隔着纱布,朱秀仿佛能看到他此刻满脸的幽怨委屈,浓浓的怨气凝而不散。
或许是二十多年的人生走的太过顺畅,唯一的挫折就是成年以后,因为前途道路的选择,与父亲赵弘殷产生的争执,让他一怒之下离家出走。
就算离家出走,赵匡胤的日子也过得无比逍遥。
手里有钱,又有家世背景的关系,自身武功也不错,走到哪里都能快活随性。
要不是在襄阳城外偶遇一个精通术数的老法师,为赵匡胤指明北上投军才是他此生出路,估计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浑噩度日。
赵匡胤感激老法师的指点,也感激朱秀当初在洺州为他指点迷津,让他彻底看清人生迷航中的明灯究竟在何方。
在朱秀的举荐下,成功投身于柴荣麾下,成为天雄军一名初级军官,半年多以来,赵匡胤自觉所获良多。
他能结识柴荣、张永德这样志同道合的领导兼友人,走上前程光明的道路,全拜朱秀所赐。
除了感激,赵匡胤得知朱秀在沧州城做的事后,还由衷地生出几分敬佩。
在他心目中,朱秀和柴荣、张永德一样,都是这天下间一等一的英才,值得毕生相交的良师益友。
所以当柴荣让他来泾州见朱秀,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哪怕此行千山万水,哪怕此行只是柴荣的私人所托,无关功绩,他也甘心情愿。
赵匡胤也深深地认为,像朱秀这样的俊杰翘楚,完全应该在更大的舞台上施展才华。
深涧养龙,凤栖梧桐,彰义军和泾州实在太过偏远穷困,容不下朱秀这样的隐士高徒。
他应该去开封,为郭枢密、柴节帅效力,在中原、在大汉朝廷的京都做一番事业。
可是来到泾州后的遭遇,让赵匡胤颇有些心灰意冷之感。
要是这一切都是朱秀故意为之,只怕他现在就要拔出刀割袍断义,然后愤慨而回....
“劫数啊劫数....贤弟,是愚兄错怪你了....”
赵匡胤咳嗽两声,声音虚弱嘶哑,眼角有些湿润。
朱秀忙道:“是小弟一时不察,害得赵大哥吃了苦头!自古英雄多磨难,赵大哥注定是要做大事的人,多些苦难历练,是上天予以的考验。俗话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经过此劫,从此赵大哥必将青云直上,扶摇九霄!”
赵匡胤双瞳一点点睁大,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变得浓重急促,似乎对朱秀这一番诚意满满的奉承之言十分受用。
憋了半天,赵匡胤长舒口气,叹道:“贤弟说话,依然字字珠玑,发人深省,令愚兄倍感振奋!”
朱秀谦逊地笑了笑,端起药碗继续喂他汤药。
“之前听说彰义军形势复杂,有薛家为患,现在如何了?还有,这盐厂又是怎么回事?”赵匡胤问道。
朱秀笑道:“说来赵大哥与我部下发生误会,也与此事有关。之前泾州局势不稳,安定县正在肃清薛家残余势力,又与河中军李守贞、凤翔军焦继勋、静难军王守恩交恶,赵大哥没有身份凭证,又有一身厉害功夫,直言说要见我,部下们误以为赵大哥是对头派来的,想趁机对我不利,这才....嘿嘿,害得赵大哥吃苦受累还负了伤,惭愧惭愧~”
赵匡胤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朱秀吓一跳,急忙抚他的脊背。
以前赵匡胤确实觉得自己功夫还不错,但是和史向文交手后,现在有人当面夸奖他功夫厉害,赵匡胤觉得是在侮辱他。
朱秀不明所以,还以为他是被汤药呛到。
赵匡胤摆摆手,没有继续纠结他为什么会被彰义军的人暴揍一顿,扔进改造场挖石头,心不在焉地道:“那巨汉...究竟是何人?”
朱秀笑道:“史节帅的亲儿子,史向文,赵大哥叫他史大郎就好。其实,大郎还是个孩子,赵大哥莫跟他一般见识。”
赵匡胤手抖了抖,强忍翻白眼的冲动。
一人抵一军的无双猛士,也能算作孩子?
朱秀这样半大不小的也是孩子,泾州这鬼地方,有那么多天生妖孽吗?
“你先出去吧,我头晕,想睡一会。”赵匡胤突然失去谈话的兴趣,眼前阵阵晕眩,略显痛楚地说道。
朱秀忙搀扶他躺下,为他掖紧被褥,蹑手蹑脚地合拢房门。
听到屋里传出浓重均匀的呼吸声,朱秀深深叹了口气。
柴荣竟然派赵匡胤不远千里来寻他回去,这倒是让他意想不到,心里生出阵阵感动。
可惜,刘承佑还高坐皇位,郭大爷和柴荣自己的劫难才刚刚开始,朱秀不可能在这种变数不定的时候回去送死。
而且泾州的改革发展刚刚步入正轨,他更不可能抛下不管。
“人力终有穷时,我能改变的终究有限,还是立足当下,顺其自然为好....”
朱秀摇摇头叹息一声,背着手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