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
南唐李昇立国后,改金陵府为江宁府,定为国都,与东都江都府并称东西二都。
“朱雀桥边看淮水,乌衣巷里问王家。千闾万井无多事,辟户开门向山翠。楚云朝下石头城,江燕双飞瓦棺寺。
吴士风流甚可亲,相逢嘉赏日应新。从来此地夸羊酪,自有莼羹味可人....”
彼时的江宁城,富庶繁华,安宁祥和,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百姓安居乐业,悠闲度日。
才子佳人风流俊俏,温和近人。
汇集大江南北的各色美食,让人垂涎欲滴,欲罢不能。
闲暇时泛舟于秦淮河上,登钟山赏朝霞暮云,游古刹凭吊先人遗迹。
又或是邀约三五友人,于勾栏瓦子间把酒言欢,听歌女婉转楚楚糜音,看舞姬婀娜身姿,若是性致高涨,还可洒下重金邀约美人共度良宵。
倘若囊中羞涩也不要紧,投上拜帖,写上自己所作的辞赋文章,又或是新颖曲调,送美人审阅。
要是文采斐然投其所好,受到美人青睐,便可受邀前往闺阁相见。
等到话语投缘,相谈甚欢之后,已是月上中天,共赴巫山行云雨已是兴之所至,水到渠成。
再退一步说,若是个穷酸才薄之辈,既无万贯家财又胸无点墨,那只有拼相貌了。
如果自信长相上不输宋玉潘安,当然也可以靠脸吃饭,自有不差钱的娇娘们愿意养一帮美男奉承自己。
要是无钱无才无脸的三无青年,又想抱着亲近美人的机会,那想来只有去应聘龟公比较合适。
江宁城中连区划片的瓦子里,多的是迎来送往的男侍,涂脂抹粉、搔首弄姿者不在少数。
不管世道如何兴盛,贱业行当总是不乏投身者。
傍晚时分,落霞消褪,天色暮沉,江宁城中规模最大最兴盛热闹的西梁河瓦子迎来客流量高峰期,诸多锦衣华服的士人豪客呼朋引伴游走街巷,寻找今夜心仪的买醉留宿之地。
也有许多身穿朱裙罗裳、佩戴流玉翡翠的大小娘子,手执各色样式花纹的纨扇,相约流连于金银玉器坊、香料铺子、果脯食店。
瓦子勾栏是大型商业娱乐综合体,绝不仅仅是买醉买春,服务对象下到三岁上到八十,各不统属,互不干扰。
举家出游者也数不胜数,繁荣热闹程度远胜开封。
西梁河瓦子主街上,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有俩人沿街闲逛而来,混杂在熙攘的人群中毫不起眼。
年长者约莫三十多岁,中等个头,略显瘦削,神情恬淡,像是个清逸翛然之士,名叫徐铉。
年少者十二三岁,身材敦实,面貌白净忠厚。
他的长相有些奇特,让人看一眼便能留下印象。
宽广的额头,两道平直浓眉,眉下一双眼睛竟然生有重瞳。
他的嘴唇略微丰厚,龇出两颗整齐洁白的门牙,整个嘴部略显前突,俗称“骈齿”,就是龅牙。
仔细看的话,竟然觉得有几分可爱,像只白胖兔子。
他的名字叫作李从嘉。
此二人锦衣玉带,气质不凡,自然不是寻常百姓。
徐铉出身吴郡徐氏,也算是吴郡望族,家族世代不乏在朝为官者。
徐铉幼时便是名动江左的神童,号称十岁着文章。
步入仕途后,担任率更令,管理宗室文牒和奖惩赏罚,算是个得罪人的苦差事。
徐铉性情寡淡,在官途上无欲无求,自觉无法胜任,数日前很果断地递交辞呈,不干了。
辞职以后的徐铉心情愉悦,连日来都到西梁河瓦子寻找佳酿品尝,每每尝到美酒,便兴高采烈地彻夜欢饮。
李从嘉的身世更是不凡,乃是当今唐主李璟第六子,受封为安定郡王。
十年后,他会为自己改一个新名字,李煜。
李从嘉是南唐朝廷和民间公认的天才,有文曲星转世之名,小小年纪便精通诗词歌赋,音律曲韵琴棋书画更是无一不通。
天才人物之间往往更能相互吸引欣赏,徐铉和李从嘉一见如故,以忘年交相称。
李从嘉年纪虽小,为人处世却十分老成,是一位温润笃厚的小君子。
今夜闲来无事,二人便相约前往西梁河瓦子听曲。
二人边走边聊,李从嘉手拿一把竹制叠扇,轻轻摇晃,目光略显好奇地四处张望。
身为皇子,又是个清寡性子,李从嘉极少到瓦舍里游赏,莺莺燕燕之所更是从不踏足。
不过他喜好听曲,徐铉说江宁城里最动听的歌喉都在瓦子里,李从嘉耐不住好奇,便跟来瞧瞧。
路旁传来争执声,两辆马车为了争抢道路,结果发生擦碰,停下来理论,游人们纷纷绕行,商贩也忙着将摊子挪远些,以免两伙家奴动起手来受牵连。
如此一来,着实影响交通,徐铉和李从嘉也不得不挤在人群里,一点点往前挪。
“街口处明明挂有车驾一概绕行的告示牌,还有徼巡把守,为何他们还将车辆驶入?”李从嘉不解地问道。
徐铉朝两伙推搡到一块的家奴看了看,淡淡道:“一方是尚书右丞袁鸿卿家,一方是宣政院同知宋洵家,都自以为是高门显贵,视律令为无物。”
李从嘉皱起眉头,两颗门牙露在嘴唇外,神情严肃,看起来却颇为滑稽。
“告示牌是江宁府尹所立,这些人肆无忌惮地依仗特权藐视法令,损害官府声誉,百姓看在眼里,心中定然有诸多不满。”李从嘉摇摇头道。
经过推搡,积蓄火气,双方家奴已经动起手来,撕打在一块,怒骂声尖叫声乱作一团,不远处有几名徼巡,站在原地观望,并不靠近,等他们打得差不多了才会上前制止。
徐铉拉着李从嘉快步离开。
“区区开封府尹,如何敢得罪中央朝官,这些明面上的规矩,不过是立给普通百姓的。”徐铉冷哼。
李从嘉小脸紧皱:“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我回宫请求父皇下旨,严肃律令。”
徐铉笑了笑:“小郡王严以律己,可惜并非人人皆能做到,掌权者尤是。”
李从嘉认真地道:“王朝帝都,盛世气象,应该是君臣同享。倘若没有城中数十万百姓,又哪来这些繁华?”
徐铉笑道:“小郡王能如此想,实乃唐国百姓之福分。可惜小郡王晚生了几年,否则将来继承大统,我朝必然是另外一番景象。”
李从嘉眼中闪过几分慌乱,四周看看,拱拱手小声道:“先生此话犯忌,切不可再说!我一心求学,不问政事,从来没有为君之志!”
徐铉捋须轻笑道:“小郡王自号‘钟隐闲人’,已经向所有人表明志向。”
李从嘉羞涩地笑了起来,两颗微突的门牙越发显眼,像只人畜无害的蠢萌白兔。
他天生异象,有圣人之貌,才情高雅,颇得李璟宠爱。
曾经,李璟也确实动过换太子的念头,被左右近臣劝阻了,废长立幼古之大忌,容易引起国家动荡。
可惜随着年岁渐长,李从嘉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长兄太子李弘冀的猜疑。
李从嘉心智早熟聪慧,知道自己成了兄长的眼中钉,行事做人越发低调,醉心于经籍文章,从不过问政事,还给自己取了别号,叫做“钟隐闲人”。
刻意小心谨慎之下,兄长对他的防范忌惮有所缓和,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李从嘉如此做,倒不是他故意掩藏锋芒,他知道自己的性情志趣,从来不在争权夺利,只希望能寄情于山水,做一个自在逍遥的闲散文士。
“骈齿”、“重瞳”之相,按照后世医学标准,就是患有天生的上颌前突畸形,和瞳孔粘连畸变。
影响健康不说,还非常有碍观瞻。
可放在这年头,有这两种长相的人可了不得,那可是天生圣人。
有史记载的重瞳者只有八位,李从嘉很幸运的成为了其中之一,也是最后一位。
也难怪兄长李弘冀对他不放心,自家兄弟里出现这样一位天生圣人相貌的家伙,不提心吊胆才怪。
古人对于天生异象者抱有莫名的崇拜,长相越怪异越稀罕。
当然,若是怪的不成人样,那就是妖怪了,直接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