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到乾佑二年,正月末。
半年来,关中的平叛战事并不顺畅,李守贞据潼关、蒲津关之险要,将朝廷大军挡在门户之外。
刘承佑亲自任命的大军统帅,河中行营都部署白文珂,副都部署常思,折戟在关城险固的潼关之下。
数次强攻徒劳无反后,平叛大军出现严重内部分歧。
老将白文珂资历虽高却无人望,即便他是官家和朝廷钦点统帅,在潼关久攻不下的现实困局面前,麾下诸多大将对他越来越不满。
平叛大军由河东、河南府一带的藩镇兵马加上五万禁军组成,本就是些骄兵悍将,难以统属号令。
若是战事顺利还好说,一旦进攻受阻,长时间打不开局面,各镇节帅难免对主帅产生意见。
以白文珂的威望和人脉,还不足以让麾下的桀骜将领无条件服从军令。
昭义军节度使、副都部署常思也是个老油条,尽干些和稀泥的事,不愿得罪其他藩镇兵将。
各军组织散乱,号令不严,越来越难以指挥调遣。
白文珂没有办法,只能将大军分作两部,在潼关城以东三十里,沿着黄河两岸扎下大营,将实情奏报开封,等候朝廷处置。
接到军报后,刘承佑急忙召开紧急御前军事会议,商讨平叛战事。
宫城紫宸殿内,刘承佑高坐御位,望着玉阶下乱哄哄吵作一团的场面,头痛似的扶额摇头。
李守贞远比他想象的还难以对付,关中的战事也出乎意料地艰难。
时间拖久,让李守贞打出威风气势,让关中军民看到所谓秦王有足够的本事与开封朝廷对抗,到时候人心相继归附,叛军士气大涨,局面更加难以收拾。
等李守贞彻底站稳脚跟,关中脱离朝廷掌控,大汉江山瞬间就会被撕裂大半。
文武朝臣吵来吵去,也吵不出个具体办法。
有人主张暂时罢兵,以怀柔之策行分化拉拢之计,小火慢炖让叛军从内部瓦解。
有人主张换帅,请洛阳留守高行周老将军,前往潼关接替白文珂主持大局。
各种提议观点都有人支持,各执一词争吵不休。
朝堂的压舱石、活宝、历史见证者、吉祥物、幸运儿冯道冯公,称病在家没能出席会议。
刘承佑一下子就慌了,派太医和心腹内侍赶到冯道府上,一方面为他诊治,一方面也是为监视他的举动。
倒不是说担心他作乱,而是怕他趁人不备举家出逃。
冯道可是历史风向标,他的去留直接关乎当今官家和朝廷的存亡。
若是冯道还留在开封,说明他老人家看好朝廷,这大汉江山就不会亡。
若是冯道溜了,突然间消失,说明他超人一等的嗅觉,已经闻到了一丝不妙的气息。
大概率又是到了改朝换代,另立天子的时候。
刘承佑还真怕冯道溜走,提心吊胆地派人守候,有动静随时禀报。
这开封城里,不知道多少豪门显贵盯着冯道的一举一动,万一他真要溜了,只怕一众官员勋贵就要慌了,开封城顷刻间就会陷入大乱。
连冯公都溜了,岂不是说明朝廷要完?
还不赶紧溜?留下来等死?
谁的命能硬得过八朝元老冯公?
好在守候冯道府上的内侍每日回禀说一切如常,冯公只是痔瘘犯了,不得不趴床休养。
冯公还在,刘承佑长舒一口气,朝堂众臣也把心放回肚子里。
否则鬼才有兴致跑来这大殿里吵闹,早想办法各显神通溜走了。
毕竟这年头换东家如换衣服,忠字不值钱,傻子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冯道没来,王峻也被刘承佑派到前线当监军,国舅李业也缩头缩脑的站在朝臣里,不敢再吭声。
当初白文珂和常思可是他和王峻举荐的,结果几个月下来,战事推进困难,白文珂已经没辙了,请求朝廷做主。
李业可不敢再当出头鸟,万一官家让他去领兵,那可不就闹笑话了。
带兵打仗可是技术活加体力活,李业吃不了这份苦,更没有这份本事。
刘承佑在朝臣里扫了扫,找到垂头丧气眼神闪烁的李业,失望地摇摇头。
指望他的好舅舅出谋划策是不可能了,让他去挂帅统兵对付李守贞更是天方夜谭。
刘承佑再年轻识浅,冲动任性,也不敢拿国家存亡危机开玩笑。
万一真玩完了,坟头还没干的刘知远只怕要从陵寝里爬出来抽他。
万般无奈下,刘承佑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四大顾命重臣。
老狐狸苏逢吉突然间眉头一皱,手捂心口,满面痛楚。
刘承佑忙道:“苏相公怎么了?”
苏逢吉痛苦地道:“官家恕罪,臣心疾犯了,痛疼难耐。”
“快搬个绣墩来,请苏相公坐下。”
侍立在玉阶旁的小太监急忙照办,搀扶苏逢吉坐下。
“多谢官家。”苏逢吉感激地揖礼,坐在绣墩上,轻轻捶打胸口,脸上痛苦神情有所缓和。
杨邠面无表情,史弘肇鼻孔里重重哼了声,以示不屑。
郭威低垂眼皮,好像快要睡着。
刘承佑看向杨邠,殷切道:“杨相公有何主意?”
杨邠拱手,淡淡道:“臣不擅军务,不敢妄言,以免耽误平叛要事。”
刘承佑满眼失望,有些恼火似的攥紧拳头。
杨邠又道:“郭枢密主掌军事,如此军国大事,官家可以咨询他的意见。”
四大顾命大臣里,刘承佑最忌惮的便是郭威,只因郭威威望高,职权重,战功赫赫,多年征战又培养出一批谋臣战将,如今大多分布各藩镇州县,担任要务。
郭威既是刘汉王朝遮风挡雨的参天巨木,又是刘承佑实现皇帝威权道路上的绊脚巨石。
只要有郭威在,刘承佑便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为了摆脱郭威对自己的影响,刘承佑刻意弱化郭威在朝堂上的存在感,除了军务,其他政事基本不会主动过问郭威的意见。
现在,就连郭威的枢密使职衔,都成了刘承佑的眼中钉,做梦都在想着,如何才能将其罢免。
若非不得已,刘承佑当真不愿开口征询郭威的意见。
可惜现在满朝文武里,除了郭威,刘承佑也不知道该问谁了。
“不知郭枢密有何建议?”刘承佑勉强挤出一丝笑。
郭威睁开眼眸,沉默片刻,苦笑道:“半年前朝廷发兵时,臣曾建议让洛阳留守高行周老将军出任统帅。如今高行周老将军在与李守贞的交手中受了伤,只怕也是有心无力。臣赞同换帅之意,但一时间也没有好的人选....”
郭威话说时有些犹豫,毕竟有些话不能从他嘴里说出来,否则定会惹人非议。
史弘肇冷嘲热讽地道:“官家,国舅李业能文能武,从一开始就对朝廷平叛有诸多见解,臣建议请李国舅挂帅,统兵平叛!王峻已经出任监军,让李国舅挂帅,二人配合,珠联璧合,一定能令叛军闻风丧胆,以最快速度扫平关中!”
朝臣里发出阵阵轻笑声,刘承佑面皮颤了颤,眼眸骤然阴沉。
“史弘肇!你言语轻浮放肆,拿军国大事开玩笑,简直就是目无君上!”
李业气急败坏地跳出来,指着他怒骂,气得脸红脖子粗。
史弘肇笑道:“李国舅误会了,某可是诚心实意举荐你为国效力!李国舅向来能言善辩,若是出任统帅,到了潼关城下,只怕用不着交战,手指城头将李守贞痛骂一番,就能骂得李逆幡然醒悟,心生悔恨,开城投降也说不定!”
大殿内响起一片笑声,李业面红耳赤羞愤不已,恨不得冲上前与其撕打。
苏逢吉手捂心口,嘴角抽搐,想笑又憋住,很难受,只得努力保持痛苦神情,看上去十分别扭。
郭威笑着摇摇头,李业是市井流氓出身,史弘肇是乡农出身,年轻时也是村里出了名的流氓混混,打架骂街一样不差,真要耍起嘴皮子,彼此半斤八两。
刘承佑冷冷地道:“朝堂大殿,还请诸位卿家以国事为重。”
史弘肇笑着揖礼,适时收声,适可而止。
李业大声道:“臣举荐洛阳留守高行周出任大军统帅!”
当即就有朝臣反对:“高行周老将军有伤在身,只怕力不从心,勉强的话,一旦在前线有失,只怕军心震动,反而给了叛军可趁之机!”
李业恼火道:“臣再举荐归德军节度使慕容彦超!”
史弘肇讥诮道:“慕容彦超的战功资历还不如白文珂,如何能压得住诸镇兵将?”
杨邠也出声道:“李守贞叛乱,还遣使联络唐主李璟。如今李璟在淮水一带调兵遣将,慕容彦超坐镇亳州防备唐军,实在不可轻动!”
刘承佑脸色难看,也知道杨邠说的是实情。
慕容彦超是刘知远同母异父的弟弟,算得上他的叔叔,一直忠心耿耿。
如果让慕容彦超领军,他是放心的。
可却不能不考虑南边唐军的动静。
如果唐军渡淮水来犯,朝廷两线作战只怕要吃不消。
李业气急败坏地道:“那就调河东节度使折从阮南下!”
史弘肇冷笑道:“河东重镇,岂能轻移?倘若契丹来犯,谁能担责?李国舅莫要再拍脑袋信口雌黄!”
李业死死咬牙,满眼怨毒地怒视他。
史弘肇不做理会,拱手朗声道:“官家,有郭枢密在此,何须舍近求远?论战功人望,我朝有几位将军及得上郭枢密?若是郭枢密出任统帅,各路兵马必定心悦诚服,甘听调遣!”
刘承佑面无表情,不作表态。
李业马上大声反对道:“历朝历代都没有枢密使领兵的先例,郭枢密坐镇中枢,岂能为相又为将?”
史弘肇冷哼道:“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策!郭枢密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杨邠淡淡地附和一句:“臣也是此意。”
郭威意外地看他一眼,感激地低声道谢,杨邠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刘承佑沉声道:“苏相公是何意?”
苏逢吉捂住心口,咳嗽两声,有气无力地道:“以郭枢密的能力威望,出任统帅自然不是问题,但正如李国舅所说,枢密使领兵,从无先例,有逾制之嫌!”
史弘肇恼火道:“李守贞的秦王大旗已经挂满关中,叛军气焰嚣张,平叛战事迫在眉睫,如果朝廷再不还以颜色,李守贞尽收关中人心,只怕下一步就是称帝,与我朝分庭抗礼,上演一出秦汉之争的大戏!”
“咳咳咳~~~”苏逢吉脸皮挤在一块十分痛苦的样子,剧烈咳嗽起来,病恹恹的默不吭声。
朝臣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大殿之上再度陷入争论。
刘承佑脸色变化莫测,犹疑不定。
“太后驾到!”一声高亢尖利的唱喏声在紫宸殿外响起。
太后李三娘步入大殿。
“参见太后!”
朝臣们惊讶不已,急忙朝殿中鞠身行礼。
李三娘年过四十,相貌上并不是标准的美人类型,而是方额广颐,长眉入鬓,显得端庄大气。
她出身农家,自小在田地里操劳,身形骨架略显粗壮,手脚颇大。
近年来地位尊崇,却也不会养尊处优,后宫寝殿旁,还有她亲自耕种的几亩田地。
李三娘生性简朴,如今贵为太后,金凤花钗团服下,依然穿着缀满补丁的布衣。
太后驾到,苏逢吉也坐不住了,忙起身和郭威等人见礼。
李三娘温声示意四位顾命大臣无需多礼,特地朝郭威颔首致意。
“母后如何来了?”刘承佑有些不悦,还是起身迎接。
李业屁颠颠凑上前,谄笑着伸手搀扶,李三娘摆摆手拒绝了,走上玉阶在御位上坐下。
刘承佑侍立一旁。
“予今日前来,只为关中平叛一事。朝廷究竟如何决意,可有定论?”李三娘环视殿中,最后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刘承佑。
刘承佑道:“基本议定更换主帅,负责统兵平叛。”
李三娘又道:“可有人选?”
刘承佑嗫嚅着不说话。
史弘肇踏前一步道:“启禀太后,为今之计,只有让郭枢密挂帅出征,最为稳妥,大多数朝臣们也是同样的看法。”
李三娘点点头,看了眼郭威,道:“若由郭公挂帅,予和皇帝自然是放心的。既有人选,方才为何还争执不休?”
史弘肇道:“是国舅等人觉得枢密使统兵有逾制嫌疑,没有先例可循,故而还在讨论之中。”
李三娘皱起眉头,看向自家兄弟,李业脖子一缩,讪讪笑着低下头。
稍作考虑,李三娘沉声道:“枢密使领兵确实有诸多违制之处,但事急从权,一切以平叛为重!此事予做主了,即刻下懿旨,授郭威为关内道行营都部署,持节总督诸州军事,朝廷各部,诸府州县,务必配合行事!”
“太后圣明!臣等遵旨!”史弘肇大声鞠礼。
殿中众臣也齐声应和。
刘承佑面带不甘,可惜除了郭威,眼下还真找不到第二个适合领兵的重臣,只得拱手道:“儿臣谨遵母后谕旨。”
郭威满面动容,下拜叩首:“臣必定不负太后、官家所托!”
李三娘快步走下玉阶,亲自俯身将郭威搀扶下,轻声道:“难为兄长劳师远征,为这大汉江山受尽辛苦,我母子感激不尽。兄长安心去,家中自有妹妹照看。”
“三妹....”郭威心中感动,低声叹息。
李三娘莞尔一笑,微微颔首。
郭威与刘知远夫妇相识于微末,一见如故,称刘知远为兄,又与李三娘以结义兄妹相称。
多年来相互扶持,感情笃厚。
只是刘知远称帝后有了君臣名分,往来便少了许多。
李三娘倒是时常将郭威的妻子张氏和儿女们接进宫,以示恩荣不减。
郭威心里感激,所以即便不受刘承佑待见,他也不多做计较。
李三娘以太后身份作出决断,朝廷上下无人再敢非议。
郭威又调柴荣统领天雄军到麾下听用,一同前往关中平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