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光逊沿着城墙快步往西走。
他守卫罗城南门近三年,没有人比他对这一段城墙更熟悉。
西墙建有几间马棚,周光逊知道,马棚地下原有一条排涝沟,后来加固城墙地势抬高,排涝沟用不上,就用石板盖上。
排涝沟直通城外,半年前,李守贞加宽护城河,工匠用土将出口封住,河水刚好淹到封口下方。
这处地方几乎无人知道,周光逊也是从修建马棚的民夫口中无意得知。
马棚里有十几匹马,周光逊深夜到访惊吓到它们,几匹马儿不安地打着响嚏,周光逊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安抚。
黑暗中,周光逊在肮脏湿臭的稻草堆里仔细摸索,顾不得粪尿秽臭,寻找掩盖排涝沟的几块石板。
找了好一会,弄得满身污秽汗水淋漓,终于让他找到几处凸起,扒开草堆,露出几块不平整的石板。
周光逊大喜过望,拔出刀从缝隙里插进,用力撬起,费了一番工夫才将石板挪开。
阴湿的地沟里,几只耗子吱吱叫着惊慌逃走,一股腐臭气扑鼻而来。
排涝沟刚好能容一人趴下,周光逊俯身看看,乌漆墨黑不透一丝光。
他脱下皮甲解下佩刀扔进沟里,深吸几口气,跳下地沟,用力将石板挪动盖拢,然后趴下身,朝城外方向匍匐爬行。
狭窄的地沟两头被堵死,几乎不通风,潮湿闷热,刺鼻的腐臭令人作呕。
黑暗地沟里,周光逊只能听到自己浓重的呼吸声,和剧烈的心跳声。
不知爬了多久,周光逊被一堵土墙拦住,他伸手摸摸,摸到凹凸不平的土石块。
有气孔缝隙,将些许新鲜空气送入,周光逊仿佛闻到了一丝丝水汽,那是城外护城河散发出的气息。
周光逊振奋精神,双掌抵住土墙,用力往外推,试了试,毫无反应,风干的土层还算坚固。
周光逊奋力在逼仄的地沟里调转身子,头脸被坑道两侧凸起的石块擦破,火辣辣疼。
他用双脚抵住土墙,用力蹬踏,“砰砰”声响自地下传出,马棚里的马受惊,不安地打着响嚏。
幸亏夜里马棚附近无人,大部分时候,也不会有巡逻的兵士靠近。
周光逊能感受到土墙在他的拼命蹬踏下出现松动,咬牙继续用力。
地沟里的空气越来越少,周光逊呼吸越发急促浓重,浑身被汗水浸湿。
终于,土墙垮塌,泥土块掉进护城河,发出噗通声响,在深夜里显得有些突兀。
清凉的夜风将空气送入地沟,周光逊躺着长长舒口气,小心翼翼用脚将剩下的泥土块清理干净,而后双脚慢慢伸出通道口,身子一点点挪出。
出口下方三尺多高就是护城河水面,周光逊双脚没入水中,深吸口气噗一声整个人落入水里。
清凉的河水一泡,整个人精神大振,周光逊潜入水中往西边游,寻找不会被城头兵士发现的地方上岸。
自小在渭河边长大,周光逊水性不错,游到城墙拐角角楼背后才爬上岸。
他趴在岸边歇息了好一会,时刻注意角楼城头上的动静。
今夜月光稀薄,夜风袭人,守卫在城头的兵士很难看清城下动静。
周光逊站起身,猫着腰迅速朝官军营寨方向逃去。
朝廷大军在蒲州城外三面扎下营寨,又在各处道口设置关卡封锁,派出数十支骑军小队,轮换着昼夜不停地四处巡视,重重封锁将蒲州城围得水泄不通,想要只身逃走根本不可能。
周光逊整日在城头监视营寨动向,注意到一件事。
每一座营寨里的民夫,天黑以后都会被带出军寨,在不远处单独划设营地,扎下几座帐篷,供民夫居住。
那里的守备要松懈许多,只有几队巡兵驻守。
上千个民夫混杂居住,周光逊连日以来看在眼里,暗自嘲笑官军管理无序。
可是今夜,正是这种混乱无序给了他逃命的机会。
只要混入营地,混进上千民夫中间,任谁都发现不了。
躲藏几日,再找机会逃走,过朝邑渡过渭河返回华阴,接上老母远走他乡,从此后天高地阔,隐姓埋名度日。
周光逊双目有些湿热,回头往蒲州城方向远眺望去,黑夜下,巍峨耸立的城池像一尊匍匐的远古巨兽。
那是他流血流汗拼命多年的地方,这一去,只怕再也回不来。
周光逊飞速擦拭眼角,自嘲一笑,不远处篝火的光映照进他双瞳里,流露几分坚定之色。
他趴在灌丛里,一队巡兵从他身前数丈外走过。
营地燃着几堆篝火,十几顶军帐随意地扎在各处,显得散乱无序。
周光逊瞅准时机,弓腰飞速地跑进营地,钻进一座靠近边缘处的军帐。
帐子两头掀开透风,里面依然有些闷热,呼噜声此起彼伏,还充斥一股酸臭气。
不知道帐子里睡了多少民夫,周光逊趴在边角处不敢动弹,紧张地屏住呼吸,能听到自己的心扑通跳动。
躺了一会,没有任何异象,似乎根本无人察觉,军帐内混入一人。
周光逊彻底放下心来,官军安营扎寨声势浩大,将蒲州城死死围困,重重封锁看似严密,却留下了民夫营地这一防守漏洞,让他有机可趁。
周光逊已经想好,若明日有人问起,他就自称是来自华阴的民夫,他对华阴无比熟悉,绝对不会穿帮。
想好了打算,周光逊彻底松懈心神,一阵阵困倦乏意袭遍全身,很快便沉沉睡去。
周光逊不知道的是,从他靠近营地开始,一举一动就被远处暗哨看在眼里。
整片民夫营地看似守卫松懈,其实是内松外紧,外围布满暗哨,严密监视营地动静。
就算一只耗子跑过,也逃不过暗哨的眼睛。
确定有人混入军帐后,一名暗哨迅速返回营寨,将消息上报。
蒲州城南门外的营寨,正好由朱秀和李重进搭档坐镇。
朱秀在睡梦中被摇晃醒来,睁眼便瞧见李重进黑黢黢的大脸凑在跟前,一双铜铃眼亮得吓人。
“....大半夜不睡觉,你想作何?”朱秀警惕地拉了拉被褥捂住胸口。
李重进兴奋地道:“营寨外暗哨来报,方才有人混入民夫居住的帐子里!”
“哦?终于来了!”朱秀瞌睡瞬间清醒。
“就是不知,到底是不是你要等的那人!不管啦,先抓起来再说!”李重进急吼吼地拽起朱秀要走。
“急个屁!让人家小睡片刻再说!”朱秀挣脱开,打着哈欠,不急不慢地穿衣衫鞋袜。
“告诉潘美,让他把老人家请来。让你的人做好准备,不要闹出太大动静,以免惹城内叛军怀疑。”朱秀想了想叮嘱道。
“我知道了,这就去,你倒是快些,别磨蹭!”李重进风风火火地跑下去传令。
半个时辰后,睡梦中的周光逊被一阵刺眼火光惊醒,猛地坐起身子。
一张黑脸带着几分奸笑出现在眼前,见他醒来,黑脸笑得很鬼祟:“你醒了....”
周光逊惊骇万分,拎起拳头猛地砸去,那黑脸侧头一歪躲过。
周光逊朝边上一滚躲开,下意识要去拔刀,往腰间一摸却是摸空。
“哐”一把刀扔在他身前,李重进森然冷笑:“想要刀?老子给你!”
周光逊愣了愣,迅速捡起拔出鞘,双手紧握横在胸前,满眼警惕地扫视周围环境。
这时他才瞧见,原本睡在帐子里的民夫早已不知去向,除却那黑脸将军,还有一个白衫少年坐在椅子上,拄着下巴打瞌睡。
帐子两头各站着几名军士举着火把,火焰在夜风下摇曳身姿。
周光逊迅速判定自身处境,寻找脱身的机会。
“别白费心思,等了你这么多天,既然来了,哪能让你轻易离开?”
李重进兴致勃勃地打量,朝他勾勾手指头:“来,打赢我,你就能走!”
周光逊大怒,低吼一声握刀逼近,用尽全力斜劈一刀。
李重进不躲不闪,腰间雁翎刀闪电般拔出,凶狠地挥刀迎上,咣啷一声,双刀相碰激起火星,周光逊的刀脱手掉落,李重进斜跨一步倚住身形,用肩膀狠狠撞击周光逊的胸口!
周光逊一声闷哼,倒退几步,身子一晃差点跌倒,勉强站稳。
李重进撇撇嘴:“差点意思。”
周光逊满面死灰,惨然大笑一声,扑上前想要捡起刀抹脖子,两名军士扑来将他死死摁住。
朱秀挥挥手,有军士收起刀,将周光逊松开。
“要杀便杀,无需羞辱我!”周光逊愤怒大吼。
朱秀笑道:“你叫什么名字?看你武艺不错,又能神不知鬼不觉逃出蒲州城,想来应该不是普通军卒?还有,你是怎么逃出城的?”
周光逊梗着脖子怒道:“问那么多作何,一刀杀了我便是!死之前,我想知道,你们究竟是如何发现我的?潜入营地时,我自问无人察觉!”
李重进嬉笑道:“蠢蛋,你真以为自己能随随便便潜入我军营重地?那是爷爷们故意放你进来的!这帐子里睡的,你当真以为是民夫?哈哈~那都是我天雄军将士假扮的,就是为了引你们这些蠢蛋上当!”
周光逊面色铁青,捏紧拳头,好一会,才一口气泄尽,黯然道:“既然被俘,我无话可说,给个痛快吧!”
李重进笑呵呵地点头:“倒算是条汉子。”
朱秀笑道:“要杀你何必等到现在?你逃出城,想必也不是为了求死,既然如此,不妨好好配合,兴许还能有机会活命。
再问你一次,叫什么名字?在叛军里担任何职?”
周光逊看看他,犹豫片刻,咬牙道:“我叫周光逊,王继勋麾下兵马使。”
朱秀和李重进相视惊喜,果然是此人!
朱秀倍感振奋,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
后世,周光逊在围困几个月后,才在巨大的压力和焦虑之下,选择投降。
现在,朱秀通过一系列的手段干预,让既定事实提前发生,这又是一件经过他手发生改变的历史事件。
朱秀看着他,淡淡道:“你逃出城所为何事?是想暂时离开,还是想一去不返?”
周光逊低头默然。
朱秀淡笑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想逃回华阴,接上老母,然后远走他乡!你身上连兵器都没有,却带着一块十几两重的金铤,应该不会再想着回去为李守贞效命了吧?”
周光逊浑身一震,抬起头满脸不可思议:“你....你怎会知道?”
朱秀微笑不语,李重进偷偷瞥他一眼,暗暗警惕起来,心中告诫自己,这小子能掐会算,今后切忌不可招惹,太危险了!
朱秀淡然道:“此局专为你而设。”
“为....为我?”周光逊疑惑不已。
朱秀朝一名军士点头示意,那军士告退而去,很快,潘美搀扶着一名佝偻腰身的老妇步入帐中。
老妇衣着朴素,缀满补丁,双目患疾看不清,一只手朝前摸索,步履蹒跚还有些跛腿。
“大儿....大儿....是你吗?”老妇声音沙哑地低声呼唤着。
“娘?娘!”周光逊愣了好一会,似乎难以置信,老母竟然会出现在他眼前。
“是大儿的声音....是大儿....”周母听到日思夜想的声音,脚步蹒跚地往前迈出。
周光逊跪行几步,紧紧握住老母干枯的手,泪水纵横而出:“娘!”
周母惊喜得声音发颤,干枯手掌仔细摸索着周光逊的面庞,混浊泪水扑簌簌落下:“是为娘的大儿啊!~大半年了,听说外边打仗,死了不少人,娘打听不到你的消息,心里着急啊....”
周光逊紧紧抱住老母,强忍呜咽,肩头不住耸动。
“娘,他们可有伤到你?”周光逊急忙问道。
周母抹抹泪,摇头道:“没有,没有,几位官人待我老婆子客气得不得了。”
周光逊放下心来,满眼复杂地看看朱秀等人。
周母想到些什么,紧张问道:“大儿,娘听他们说,你做了反贼,为祸作乱,要造朝廷的反?儿啊,听娘一句劝,年年打仗,好不容易消停几年,你怎能又要造反作乱,祸害百姓?
当反贼是要杀头的,咱家在华阴的乡邻亲戚一个也逃不掉!儿啊,你可千万不能做傻事呀!你还没娶妻生子,难道要让咱家绝了后?”
周母边说边哭,周光逊慌了手脚,通红眼睛低声劝慰。
朱秀笑道:“老人家莫哭,不必惊慌,你儿子已经投降官军,保住了性命,今后他也是官军,为朝廷效力!”
周母欣喜道:“投降好啊,好啊!大儿呀,你可要知道好歹,千万不能再干糊涂事!要本本分分为官府做事,不求大富大贵,只要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小官人,小官人?”周母伸手四处摸索,朱秀起身上前两步:“老人家,我在这里。”
周母一手抓住朱秀胳膊,一手紧紧握住周光逊的手:“大儿啊,这位小官人是做官的,他跟娘讲了许多道理,也答应娘,只要你投降,咱家就可以保住性命,还能给你一份差事,让你有口饭吃!快,跟娘跪下,向小官人叩头!”
周母拉着周光逊要跪下磕头,朱秀忙将她搀住,笑道:“老人家年事已高,无需多礼!您老放心,咱们说好的话,一定会作数的!老人家先去歇息,我来跟您儿子好好谈谈。”
“好...好...大儿啊,小官人是好人呀,你今后跟着他,一定要好生侍奉....”周母唠唠叨叨地念叨着。
周光逊既心酸又无奈,紧紧握住老母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
潘美扶刀站在朱秀身边,紧盯周光逊一举一动,心中暗笑,朱小子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周母一介乡下老妇,没什么见识,还不被他三言两语哄得晕头转向。
朱秀瞥了眼潘美,知道这厮肯定在心里贬损自己,没好气地道:“潘都头,还不快请老人家下去歇息?”
潘美横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哼唧一声“是”,上前搀扶周母。
周光逊大急想要阻拦,李重进咣一声刀滑出鞘,恶狠狠地紧盯他。
朱秀淡淡道:“夜深了,送老人家下去歇息,后面的事,你来跟我谈!”
周光逊犹豫了下,松开手,勉强笑着在老母耳边轻声道:“娘,您去好好歇息,儿子跟他们还有事要说。”
“好...好...儿啊,不可再犯浑,一定要听小官人的话....”周母唠叨着嘱咐几句,潘美搀扶她缓步走出帐子。
朱秀笑吟吟地道:“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