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州,阳晋川盐厂。
盐厂和安定县城直通的白盐大道上,一伙风尘仆仆的旅人乘车跨马而来。
他们一路询问盐厂具体位置,混杂在拥挤的人群中,朝盐厂赶去。
今日正值盐厂每七日一次的休息日,大批轮休的盐厂工人出厂回家,又或是到县城游逛,采买生活物品。
宽阔的白盐大道,甚至出现十几辆马车并行的盛景,货郎行人如织,牛马骡子驴叫声此起彼伏,有小贩沿街搭建棚户,贩卖货物,开设茶铺、瓜果糕饼铺,卖些吃吃喝喝的小玩意,也有各色手艺人,吆喝着兜售自己做的泥人、草虫、篾筐、扫帚等杂七杂八的物件。
如今的白盐大道,早已变成安定县外,最繁忙热闹的一条商业街兼通行要道。
一辆马车上,一位相貌奇特的少年探出脑袋,好奇地四处张望。
他双目生重瞳,额头宽广,一对兔牙隐约露在嘴唇外,配上白皙懵懂的表情,倒像是个文弱的小正太。
这一行人,正是跋山涉水,从江宁来到泾州的李从嘉、徐铉。
他们一年多前从江宁出发,乘客船逆江而上,直达江州,走汉水过沔阳入境后蜀。
原本规划的路线用不着绕一大圈,可是他们出发时,正值关中李守贞叛乱爆发,唐主李璟接到李守贞来信,蠢蠢欲动,妄图出兵配合李守贞,狠狠恶心一把开封。
刘承佑为此很是恼怒,召集众臣商议后,决定不与唐国妥协。
刘承佑调慕容彦超进驻蔡州,又让宿州慕容延钊屯兵淮水以北,摆出一副你若敢来,我就敢打的架势!
唐主李璟没想到刘汉内忧外患之下仍然态度强硬,一时间骑虎难下,汉、唐两国对峙于淮水,双方各自封锁边境,暂停贸易往来。
正因为如此,徐铉和李从嘉一行,只得绕远路从后蜀入境。
不幸的是,去到汉中,又恰好碰上蜀主孟昶出兵袭扰散关,准备趁着关中战乱之时,兵出散关偷一把鸡....
汉中通往关中的道路兵荒马乱不安全,徐铉不敢走,只得滞留下。
李从嘉提议既然到了汉中,前路又暂时不通,不如去成都溜达一圈,领略一番蜀地风情。
两人一拍即合,便又跑到成都玩耍数月。
等到边境局势缓和,这才启程走子午古道抵达长安,再绕个圈子来到泾州。
一路游山玩水,历时一年多,终于到了泾州。
原本他二人在江州就被李璟派人拦下,侥幸逃脱便马不停蹄赶往鄂州,直至离开唐国境内。
李璟急归急,却不敢大张旗鼓的追赶,更是将皇子李从嘉微服离境的消息死死捂住。
李璟知道,若是让汉主刘承佑或蜀主孟昶知道,唐国皇子竟然悄悄来到自家地盘,只怕他的好儿子就再也回不去了。
李璟在江宁大发一通脾气,秘密派人沿着他们行进的路线寻访。
徐铉和李从嘉乘坐的马车四周,跟着十名灰袍武士,个个目光锐利,孔武勇壮,领头之人名叫徐彪,是徐家的偏房子弟。
这些人,也都是徐家的家臣。
徐家除了是官宦世家,还是江淮之地最大的盐枭之一。
只不过求学做官的是徐家嫡脉,做私盐生意敛财的是偏支。
一个徐字,涵盖正反两面,黑白两道。
当然,偏支永远是为嫡脉服务,也只有在嫡脉的庇护下,私盐生意才能风生水起。
江南唐国,名义上盐铁财权收归国有,但实际上官盐与私盐都摆在明面上售卖,如徐家一样操作者数不胜数。
徐铉便是徐家嫡子,还有可能是下一任家主,辈分又高,徐彪这位在江南绿林道上名头响亮的大盐枭,在他面前只能算是孙辈。
徐彪骑马挎刀跟在马车旁,略显拥堵的人群让他有些烦躁。
有几个说笑打闹的青年从他身旁走过,徐彪忽地摁住一人肩头,喝问道:“喂!跟你打听个事,此路当真通往阳晋川盐厂?”
几个青年正是盐厂工人,见徐彪长相凶恶,还随身佩戴兵器,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问道:“听大哥口音,是外乡人吧?打听盐厂作何?”
“啰嗦!要你管?就说是不是?”徐彪环眼怒瞪,五指用力,被摁住肩头的青年疼得龇牙咧嘴,急忙道:“是是!这条道叫白盐大道,再往前一里多,盐厂就在东北方向....”
“哼!”徐彪松开手,摸出几枚铜钱扔在地上,双腿一夹马腹跟上。
几名青年捡起钱币,相互看看,撒腿就跑。
徐彪看着车水马龙的白盐大道,愈发觉得迷惑。
他也算是走南闯北,虽没来过泾州,但听说泾州闭塞穷困,百姓生活艰难。
可是入境泾州,一路走来,所见之处皆是一副国泰民安、百姓富足的盛世景象。
离开安定县城不远,那一片迁移户农垦开发区,数万亩水田连绵成片,周边一座座新建的村庄集镇热闹太平,如此盛景,更是令徐彪一行人惊叹咋舌。
这就是所谓的边地贫困州县?
要是汉王朝的州县都如泾州一般,那孟蜀和南唐也就没有延续的可能,趁早纳土归降,还能保下子孙富贵。
徐彪万分想不通,来到泾州之前,他甚至做好了饿肚子的准备,没想到这里的粮食比淮南还便宜,只要兜里有钱就行。
徐家的商铺遍布唐国,汉中和成都也有分号,他们一行人离开汉中前,才支取了不少银钱携带,所以一路走来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徐彪咯一口痰吐在地上,摸出一块粗布手帕擤鼻涕,用完后觉得有些脏了,随手一扔落在身后。
刚抓起缰绳,一个戴红布袖标的大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张开手拦在徐彪马匹前,严厉地道:“这位官人,请你下马,将刚才吐的痰和扔掉的垃圾处理干净!”
徐彪一愣,一脸迷糊,骂咧道:“哪来的老婆子?滚开!”
马车里的徐铉探出头,不悦地呵斥道:“徐彪住嘴!跟你说过多少次,不可随意辱骂人,怎地不听?”
徐彪急忙抱拳道:“三爷爷恕罪,下次不敢了!只是这悍妇突然将我拦住,真是莫名其妙!”
徐铉朝大婶看去,她胳膊上的红袖标格外显眼。
“这位大娘,不知有何事?”徐铉清清嗓,操一口别扭的开封官话,和颜悦色道。
大婶插着腰杆,听口音知道这伙人是外乡来的,语气缓和了几分,指着地面说道:“官府有规定,白盐大道不许抛洒垃圾,不许吐痰,更不许随处屙屎撒尿!外乡人初犯,不罚钱,但要清理干净!”
徐铉满脸讶异,一处小小县城,竟然还有如此规定?
他转头四处瞧瞧,大道上熙熙攘攘,地面却干干净净连片纸屑都没有。
兔牙李从嘉也探出脑袋,好奇问道:“敢问大娘,若是有灰物要扔,又或是要如厕,又该如何?”
大娘愣了愣:“啥叫灰物?”
李从嘉想想,忙解释道:“与垃圾意思相近。”
大娘没好气道:“垃圾就垃圾,文绉绉的别扭!瞧那边,那里有垃圾桶,路旁还有茅厕,扔垃圾上茅房,就往那去!”
李从嘉、徐铉、徐彪三颗脑袋齐齐朝大婶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大道几处固定位置,用泥砖砌成一个个圆柱桶,下边有带挡板的开口。
路旁,还有一间土屋,造型比较别致,分为左右两侧,两个入口。
这样的屋子,三人从未见过。
“那就是垃圾桶?”徐铉喃喃称奇。
“那是茅厕?”李从嘉微微张嘴,露出兔板牙。
大婶报以鄙夷的目光:“瞧你们也是富贵人家出行,怎地一点见识都没有?”
徐铉和李从嘉相视一眼,都感到有些脸红。
徐彪想要怒斥几句,徐铉忙喝道:“休得无礼!你马上把污秽擦干净,捡起你扔的....垃圾!”
徐彪不敢多嘴,翻身下马,捡起刚才扔的粗布手帕,将吐在地上的口痰擦干净。
大婶叉腰监督,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行啦,走吧走吧,记住喽,在安定县城和白盐大道都是一样的规矩,下次再被抓住,可就要罚钱啦!”
徐铉急忙叫住她:“大娘留步!敢问大娘是哪里人?”
大婶白了他一眼:“当然是安定县人!我家就在城西瓦头村,第二甲第六户!”
大婶很得意,瓦头村属于县城周边一个上等村,村中子弟大多在军中当兵。
如今在泾州,军户人家最先划拨田地,而且大多集中在县城周边,清剿薛家空留出的水田旱田,也优先划分给军户。
三月前公开招募兵士,短短几日便有万余青壮踊跃报名,最终在史匡威的亲自监督下,优选出三千勇健。
落选者无不遗憾,满心期待下一次募兵。
如今在泾州,当兵吃粮可是最优等的职业。
大婶的骄傲让徐铉和李从嘉有些莫名其妙,徐铉又急忙问道:“大娘既是泾州本地人,为何会讲中原官话?”
大婶一挺胸脯,伸出胳膊,露出红袖标:“瞧见没?咱可是受过培训,也是吃官家饭的!”
两个江南贵族子弟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那红袖标上绣着几个大字:卫生管理队,底下还有一行小字:白盐大道片区。
徐铉哭笑不得,这是何意?
难不成,泾州州府衙门,还专门成立了一支监督人不许吐痰随处大小便的队伍?
大婶不耐烦地挥挥手走了:“懒得跟你们这些外乡人说,啥都不懂....”
李从嘉眨巴眼,小声道:“徐先生,这里当真是泾州吗?为何似乎比江宁规矩都多?一个乡下农妇,也能受雇于官府?还凶巴巴地当街斥人?”
“这里的确是泾州....”徐铉勉强笑了笑,“或许是彰义军节度使史匡威治理有方吧!此人,应该比较讲究,爱干净....”
“会不会有扰民之嫌?”李从嘉疑惑道。
徐铉仔细想想:“应该不会,大道之上整洁如新,没有秽物和恶臭流水,也是一件令人赏心悦目之事。”
李从嘉点点脑袋:“徐先生说的在理。”
徐彪不屑道:“不就罚几文钱,给她就是,有何大不了的!一个老婆子,能耐我何?”
刚说完,只见一队身穿玄袍,腰间斜挎裹铁木棍的健卒迎面走来,与刚才那位戴红袖标的大婶说话,询问她道路上可有行人闹事....
得知无事后,一队健卒作别大婶,继续沿街巡视。
从马车旁路过时,几道锐利目光带着审视之意朝徐铉李从嘉等人看来,着重关注徐彪和手下护卫。
徐铉看见这些人穿的玄袍胸前和背面绣着字:治安管理队。
李从嘉惊讶地发现,这队人里,有的只剩一只胳膊,有的瞎了眼、掉了耳朵,有的瘸了腿,但他们身上充斥剽悍之气,似乎都是行伍出身。
徐彪攥紧刀柄,却不敢轻举妄动,他是跑江湖的,警觉性一向很高,一眼看出这伙人都是军中退下的老卒,而且杀过不少人。
双方擦肩而过,治安队员眼里的警告意味很明显。
“快走快走!”徐铉低声催促,拉着李从嘉坐回车厢。
“走!”徐彪低喝,赶车的护卫抽打马鞭,继续沿着白盐大道往前走。
徐彪回头看了眼,那伙老卒没有跟上,长长松口气。
“妈的,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徐彪骂咧一声,心里却不由有些庆幸,闭上嘴不敢再乱说话。
来到阳晋川盐厂,却发现有兵丁守卫,根本无法接近。
徐彪此行除了护卫徐铉和李从嘉,还要奉家主之令,与彰义军接触,商量在盐运上的生意合作。
徐彪想亲自到盐厂内瞧瞧,看看近来在淮北声名鹊起的泾州白盐,究竟是如何产出的。
徐铉道:“想进入盐厂,看来只有先去造访彰义军史节帅。”
李从嘉小声道:“我们还是快走吧,山沟里有不少兵士露头,都在打量我们,此地应该有重兵把守....”
刚说完,一队骑士从白盐大道赶来,大概有五六十人,领头之人赫然是关铁石。
关铁石身后坐着一人,是刚才被徐彪拦住问话的青年。
那青年跳下马,指着徐彪大声道:“就是他们!他们一路打听盐厂情况,只怕是不怀好意!”
关铁石甲胄在身,一挥手,骑军兵士将徐铉一行人团团围住。
附近山岗、树林、山沟突然冒出上百名手持弓弩的兵士,上百支箭弩对准他们。
李从嘉吓得小脸发白,徐铉满脸铁青。
徐彪率领一众护卫拔刀,厉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关铁石皱眉,听口音像是江淮一带的人,冷冷地道:“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们!你们是何身份?接近盐厂有何目的?”
徐铉钻出车厢,拱拱手道:“这位将军,还请带我们去见史节帅。”
关铁石摇头道:“节帅其实你们想见就能见?我劝你们老实交代,是何身份,从何而来,有何目的,否则,全部拿下!”
一声厉喝,骑军兵士握刀在手,不远处弓弦紧绷的声音令人心惊。
徐铉忙道:“将军恕罪,我们是来跟史节帅谈生意的....”
关铁石厉声道:“让你的人放下兵器!否则格杀勿论!”
“三爷爷....”徐彪低呼一声,后背心被汗水浸透。
徐铉苦笑道:“都把兵器放下....”
徐彪咬咬牙,扔掉手中刀,其余护卫也只得照做。
形势比人强,一旦交手,他们必死无疑。
“拿下!”关铁石挥手,军士们一拥上前,将所有人捆住。
“我们要见史节帅!”徐铉挣扎着,还在做最后的抗争。
可惜关铁石没理会,冷冷喝道:“全数押往改造场!”
徐彪一急,用江淮话大声咒骂,可惜被两个粗壮军士死死摁住。
一名部下凑近道:“可要派人传信帅爷?”
关铁石摩挲下巴,笑道:“帅爷和雁娘子去临泾县,考察新建的农垦区,走之前说,让我们没事别去烦他。反正少使君快回来了,到时候再说吧。那些家伙,先扔进改造场老老实实干几天活好了,都是劳动力,不用多浪费....”
部下笑道:“自从少使君接手彰义军,帅爷的日子过得可太舒服了,啥事都不用操心!”
“那是!”关铁石大笑,一挥手:“回城!”
骑军队伍疾驰而去,阳晋川盐厂四周的守兵重新复归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