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威率军抵达岐州不到十日,就接到从开封送来的紧急诏命,皇帝刘承佑下旨召他火速回朝。
原凤翔军节度使焦继勋回朝任职,顺义军节度使赵晖改任凤翔军节度使,兼西南面行营都部署,全权负责防御蜀军。
不得已,郭威与赵晖完成军务交接后,与焦继勋匆匆返回开封,于七月初入宫觐见。
“臣郭威,叩见陛下!”
紫宸殿内,风尘仆仆赶回的郭威连一身戎装都未来得及卸下,就被刘承佑急召入宫。
“郭公快快请起!”
一袭簇新明黄九龙圆领袍着身的刘承佑高坐玉阶龙椅之上,春风满面笑容和蔼。
近来,他的好舅舅李业觅来一位绝色美人,肤若凝脂体态婀娜,刘承佑甚是喜爱,收入后宫封为耿夫人。
刘承佑日日与耿夫人缠绵,如胶似漆,已经一连半月不曾上朝。
这次郭威回朝入宫觐见,还是他半月以来第一次出现在朝臣面前。
刘承佑得到美人滋润,心情自然很不错,笑吟吟地道:“郭公西征,一举荡平逆臣,平靖关中,为我朝再立不世功勋,朕三日后在庆寿殿大摆筵席,与满朝公卿一同为郭公庆功,再传旨各地州县,向天下人宣扬郭公的赫赫战功!”
郭威忙拜倒道:“臣领受君命出征,为官家分忧,本就是尽人臣职责本分。托官家洪福,将士用命,才能击溃叛军,臣岂敢贪功!请官家嘉奖三军将士,封赏有功将领,至于臣之微末功劳,有官家金口嘉许足矣,绝不敢再领封赏!”
“诶~郭公过谦了!”刘承佑佯装不悦,“郭公乃我朝柱石之臣,此次为国平叛,稳定社稷民心,郭公功不可没,如何能不赏?”
郭威还要再说什么,刘承佑摆摆手道:“朕会从内帑里拨一笔犒军款项,嘉奖三军,再让枢密院会同吏部兵部礼部,依据功劳簿封赏有功将士。至于郭公之封赏,待庆功宴后,朕召顾命四大臣商议后再行决定。”
郭威只得再拜倒:“臣叩谢皇恩!”
刘承佑随口询问一些有关西征蒲州的问题,心不在焉地听郭威讲述战事经过。
过了会,刘承佑端起茶盏啜了几口,朝殿中站立的另一人,国舅李业使眼色。
李业会意,拱手笑道:“郭公上呈的军报官家已经看过了,会集宰相苏逢吉、宣徽北院使王峻等重臣商议后,有几处问题,想请教郭公!”
“国舅但说无妨。”郭威肃然道。
李业与刘承佑相视一眼,笑道:“这一嘛,就是有关天雄军节度使人选的问题。柴荣调任永兴军节度使,坐镇长安重建永兴军,郭公让扈彦珂暂时接掌天雄军。现下天雄军已经返回邺都,是不是可以考虑重新选派一位节度使?”
郭威虎目微凝,果然不出魏仁浦预料,李业率先拿天雄军说事,就是想趁着柴荣调离长安的机会,彻底拿走天雄军兵权,将天雄军与郭威完全割裂开。
“扈彦珂老成持重,由他担任天雄军节度使,臣认为并无不妥!”
郭威沉声道,“臣奏请官家,不妨先让扈彦珂以检校之名任职一段时间,若其表现不佳,再撤换不迟!”
“这个....”刘承佑故作为难,朝李业抛去眼神。
李业急忙道:“郭公此言差矣!天雄军镇守邺都,控扼河北咽喉,乃是河北抵御契丹人的中枢要所。天雄军节度使一职事关重大,一定要选派能臣名帅出任,不可轻易变动。
扈彦珂老将军固然也是我朝名将,但以其声望资历,恐怕还不足以出掌天雄军,镇守邺都为我朝北方屏障。况且,扈老将军年届六十四,精力有限,只怕难以应付邺都纷繁复杂的事务,还是趁现在选定接任者为好。”
刘承佑也忙道:“扈彦珂老将军乃是郭公所举荐,朕自然是相信扈老将军有能力统领好天雄军,只是老将军毕竟年事已高,朕也是为他的身体着想。
扈老将军之前担任镇国军节度使,远在关中,这次既然回来,也就不用走远了,朕改任他为镇宁军节度使,去澶州调养身体,也方便与家小团聚。”
郭威皱起眉头,似乎在犹豫。
刘承佑和李业有些紧张,生怕他不答应。
片刻后,郭威点点头,拱手道:“官家所言有理,是臣考虑不周。就依官家之言,调扈彦珂去澶州,另外选派能臣去邺都接掌天雄军。”
刘承佑暗暗松口气,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为难道:“可是究竟该派谁去统率天雄军为好?”
李业眼缝里流露几分异芒,像一条蛰伏于冬日的毒蛇,刚刚在初春睁开眼睛,笑道:“之前天雄军一直由郭公统领,不如还是交还郭公手里。”
刘承佑假意思索片刻,赞同道:“朕觉得可行,就由郭公以枢密使身份兼领天雄军!”
郭威心中暗暗警惕起来,官家和李业这一唱一和,似乎是有意试探。
好在回开封的路上,郭威和魏仁浦商讨过,心里早已有应对之法。
当即,郭威揖礼,一脸肃穆地道:“臣多谢官家厚爱,多谢李国舅举荐!只是,臣以枢密使身份统领大军出征,已是有违朝廷制度,此次回朝,自当交还兵权,安心履行枢密使职责。历代以来,从无枢密使兼领藩镇的先例,臣不敢再违制,请官家收回成命!”
郭威一撂披风单膝跪倒。
刘承佑感叹道:“郭公身居高位却恪守礼制,当真是贤臣之典范!可是,天雄军节帅人选事关重大,若不由郭公兼领,朕一时间也不知该选派何人出任!”
李业接话道:“官家勿忧,臣倒有一个人选,想来比较合适。”
刘承佑忙道:“是谁?”
李业笑道:“临清王,太尉,高行周!”
刘承佑想了想道:“高太尉也是我朝名帅,只是他年岁与扈彦珂相当,此次回开封养病,朕有意留他在开封长住,实在不忍心再让老太尉远赴邺都,为国事操劳。”
李业道:“昨日臣刚刚去临清王府探望过,老王爷伤势已无大碍,每顿食酒肉不输青壮,还在府里挽弓练刀,威风不减当年!老王爷还托臣向陛下进言,说是想回洛阳,继续为陛下镇守西京!”
“哈哈~!高老王爷伤势痊愈,真乃国家之大幸!”刘承佑满脸欣喜。
郭威嘴角挂笑,说道:“高太尉老当益壮,由他出任天雄军节度使,坐镇邺都最合适不过。”
刘承佑笑道:“如此说,郭公同意将天雄军交给高老王爷统率?”
郭威严肃道:“天雄军威名再甚,也不过是国家一处藩镇,更非臣之部曲,如何处置,全凭官家旨意。臣身为枢密使,只不过是辅佐官家掌握军机要务,为官家提供咨询建议而已。”
刘承佑急不可耐地宣布道:“那就如此说定,由高行周接任天雄军节度使,坐镇邺都!朕待会就命人起草诏书。”
“官家英明!”李业奉承谄笑,二人相视一眼,皆是松口气,各自都有几分得意。
在他们看来,这就算是顺利从郭威手中拿走天雄军的兵权。
此后,郭威麾下最强大的嫡系兵马大权,将会收归国有。
郭威神情平静:“敢问官家,有关军报的问题,不知官家还有何疑问?”
刘承佑朝李业使眼色,李业忙道:“这第二件事,朝廷对于如何处置焦继勋暂时没有定论,官家说想等到郭公回朝商议后再做决定。”
刘承佑道:“焦继勋镇守岐州,防备蜀军不力,朕想将他黜为忻州团练使,以示惩戒,不知郭公意下如何?”
郭威略作思索,拱手道:“焦继勋没有及时察觉王景崇与李守贞勾结,导致岐州内乱,以致蜀军想趁虚而入,兵叩散关。这些罪责都是实情,官家明察秋毫,臣并无话说。
只是,自从岐州内乱爆发以来,焦继勋始终将王景崇牢牢牵扯在岐州境内,不曾让战乱波及别处。
在蜀军叩关之际依然临危不乱,亲自出关偷袭蜀军营寨,逼退蜀军,不失官家颜面,不坠我朝威严,也算立下大功。
如此功过相抵,臣以为,不应再过多追究焦继勋之罪责。”
刘承佑不悦道:“焦继勋与王景崇同在岐州共事,王景崇瞒着他与李守贞勾结,他却毫无所知,致使岐州内乱,凤翔军实力大损,难道不应该为此负责?”
郭威恳切道:“王景崇身为凤翔巡检使,名义上是焦继勋的副职,但其经营岐州的时间比焦继勋还久,在凤翔军中威望甚高,若他有心隐瞒,焦继勋极难发现他的阴谋。
平心而论,换做臣处于焦继勋的位置上,也不会比他做的更好。”
“那郭公说应该如何处置他?”
郭威道:“官家不妨召他入宫,当面斥责,但不要发明旨降罪,可授他为检校左羽林卫将军,留在禁军中任职。如此一来,焦继勋必定对官家感恩在心,时刻牢记官家恩威。”
刘承佑暗暗点头,郭威的话让他有几分心动。
焦继勋虽然受到王景崇牵连,在这一次的关中叛乱前期,被岐州的烂摊子搞得焦头烂额,但总归有惊无险地渡过难关,力保岐州不失,也没让蜀军越过散关一步。
焦继勋也是当朝战功赫赫的名将,若能收他归心,对于皇权巩固有莫大好处。
刘承佑朝李业看去,李业微微点头。
“郭公所言,老成谋国,朕晚些时候就下旨召焦继勋入宫。”刘承佑笑着接受了郭威的提议。
“这第三件事,就是有关泾州彰义军朱秀的封赏。郭公在军功簿上将其排在前列,提请朝廷授他为彰义军行军司马,兼泾州长史,可是据我所知,这朱秀还未到弱冠之龄,区区一介布衣少年,骤然提拔至高位,怕是不太合适....”
李业摇摇头,抛出第三件异议。
刘承佑冷下脸道:“此子阴险狡诈,奸猾无赖,朕当年在沧州就深深领教过。当时若非柴荣阻拦,朕早就砍了他的脑袋。此子躲在泾州,倚仗史匡威搅弄风雨,先是得罪定难军李彝殷,后又鼓动史匡威私自采盐贩盐,攫取国家盐利。
李彝殷和王峻多次上书,请求朝廷罢黜史匡威,捉拿朱秀,将二人问罪。朕顾虑到关中叛乱未平,不愿节外生枝。如今战事结束,正是问罪于彰义军的好机会。
郭公却在此刻上表为朱秀请功,着实令朕为难。”
郭威急忙单膝跪倒:“有关彰义军的传言,臣一路西进关中也多方打探,大多是子虚乌有。泾州的确有盐厂在运作,但所产石盐大多免费发放给彰义军民,所谓私自贩盐,不过是因为盐贩猖獗,屡禁不止所致。
至于定难军李彝殷的侄儿死在泾州一事,谜团重重,朝廷不应听信李彝殷一面之词。我朝立国以来,定难军凭借武力,又远离中原,愈发骄纵蛮横,对官家旨意和朝廷政令阳奉阴违。
若为了安抚党项李氏,就处置彰义军的话,只怕会令其他藩镇寒心,令臣民颇多微词,以为官家和朝廷拿党项人没办法,反而助涨其跋扈气焰!”
“这....”刘承佑犹豫了,郭威说的没错,如果仅凭李彝殷上表告状,就治彰义军和史匡威的罪,只怕天下臣民会说他堂堂一个大汉皇帝,却压不住桀骜不驯的党项人。
李业忙出声解围道:“暂且不说党项人和彰义军的恩怨,就拿史匡威和朱秀私自采盐制盐来说,已经触犯朝廷禁令,难道不该治罪?”
郭威虎目扫他一眼,沉声道:“实情如何,李司使远在开封,绝不能听信一家之言,还是应该派人多多调查,得出结论再说。
在此之前,彰义军和朱秀是我西征大军的有功将士,郭威身为主帅,自当为部下请功!若是赏罚不明,何以彰显君恩?何以竖立朝廷威信?何以威服三军?”
李业在郭威外出征战一年多的时间里,终于排除万难,当上梦寐以求的三司使一职,掌握全国财政大权,在朝中号称“计相”。
本以为自此有底气能跟郭威分庭抗礼,没想到被那威势浓重的目光一扫,还是有一种被猛虎窥伺的恶寒感。
李业咬咬牙,强自狡辩道:“可是朱秀不过一少年郎,郭公竟然将他排在军功簿前列,报请朝廷大加封赏,传出去,只怕难以令西征将士信服。”
郭威肃然道:“朱秀立下的功劳乃大军人所共知之事,岐州剿灭王景崇、华州平定赵思绾、打破蒲州城,桩桩件件,朱秀都在其中起到决定性作用!若是李司使不信的话,尽管可以召西征将领来问!以朱秀的功劳,如果连他都得不到朝廷封赏的话,那才会令三军将士寒心,质疑朝廷赏罚不明!”
刘承佑看着跪倒在殿中的郭威,眼里阴沉下来,暗暗攥紧拳头。
郭威据理力争的态度是他没有预料到的,再这般僵持下去,只怕他也不会轻易妥协。
李业还要再争辩几句,刘承佑轻咳一声制止,勉强挤出一丝笑道:“郭公向来号令严明,赏罚分明,朕相信郭公报给朝廷的军报绝无一丝弄虚作假!此事无需再争辩,就依照军报所请,对将士们论功行赏!”
郭威忙感激地拜倒:“陛下圣明!臣代三军将士谢陛下洪恩!”
刘承佑笑道:“好了,郭公一路风尘辛苦了,暂且回府歇息,与家人团聚,三日后携夫人入宫赴宴!”
“臣叩谢陛下!臣告退!”郭威再度叩首,又朝李业拱拱手,退出大殿。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刘承佑脸色渐渐沉下,颇为恼火地一拳砸在御案上。
李业提着袍服下摆登上玉阶,急问道:“官家方才为何答应郭威所请,批准封赏他上报朝廷的名单,尤其是那朱秀,官家不是对此人深恶痛绝?”
刘承佑冷哼道:“郭威刚才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如果朕在此事上不答应,只怕他不会轻易妥协。”
“不妥协又如何,这里是开封,难不成郭雀儿还敢举兵造反不成?”李业不屑冷笑。
刘承佑摇头道:“郭威战功太盛,威望太高,即便他不统兵,但开封诸多禁军将领,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决不可操之过急!”
李业谄媚道:“官家说的是。不过就算郭威是老虎,可官家乃是真龙,老虎再凶也升不了天,官家一定能将他死死压住!待到时机成熟,就将郭党一网打尽!此后,天下权柄尽归官家所有,宇内唯官家独尊!”
刘承佑大笑数声,只觉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被他的好舅舅一通马屁拍得通畅至极。
“顺利拿走天雄军兵权,郭威这头老虎便犹如失去爪牙,从此不足为虑。不过病虎闹腾起来依旧能伤人,朕也无需逼迫太紧,封赏他的部下以安其心,往后再一点点剥离他手中权力。”刘承佑冷笑连连。
李业又奉承了几句,说道:“彰义军只怕是投靠了郭威,官家不可不防。还有史弘肇、杨邠等人,自恃顾命大臣,不把官家放眼里,实在该杀!”
刘承佑哼道:“彰义军地处偏远,兵微将寡,成不了气候,朕派一个节度副使过去,盯死史匡威和朱秀一举一动,谅他们也翻不起浪花。
至于史弘肇、杨邠....”
刘承佑目瞳里流露阴狠厉色,这两个顾命大臣多次忤逆他,已经成了他的眼中钉。
李业阴恻恻地道:“官家想晋封耿夫人为妃,原本是顺理成章之事,却被二人跑到太后那里添油加醋地告状,还惹得太后将官家好一通训斥。如此行径,眼中哪里有官家?”
刘承佑重重怒哼一声,牙齿咬得咯咯响:“朕必杀史弘肇、杨邠!”
李业脸上闪过不怀好意地阴险狞笑。
郭威不在朝中,史弘肇和杨邠便是他最大的敌人。
李业想培植党羽掌控朝政,这两位顾命大臣是绕不过去的坎。
既然绕不过去,那就将其砸碎!
郭威一时半会动不得,但史弘肇和杨邠可就没这么多顾忌。
若是能除掉史杨二人,他李国舅的威名必定能更上一个台阶!
李业忍不住眉飞色舞,憧憬着自己大权独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