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阳晋川盐厂一山之隔,相距不到一里地的劳动改造场,三丈多高的巨大木寨门狭开一道门缝,从中走出一老一少。
改造场的管教扔出两个包袱,操着夹杂浓重泾州口音的官话大声训斥道:“你二人出去后一定要洗心革面,规规矩矩做人,下次再犯事,可就别想轻易出去啦!走吧!~”
砰一声,木寨门紧闭,深处群山环抱之间的劳动改造场,重新恢复与世隔绝的状态。
两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之人,正是徐铉和李从嘉。
俩人各自捧着自己的包袱,相视苦涩一笑。
“连累小郡王受无妄之灾,某之过也!”徐铉眼眶含泪,说着便要下拜。
李从嘉急忙扶住,脏兮兮的脸蛋勉强挤出一丝宽慰笑容:“徐先生言重了,你我皆是异乡客,初来乍到没有门路,更不会料到,泾州规矩竟然这般森严,不过是在那盐厂附近逗留片刻,就惹来劳役之灾....”
李从嘉摊开手,原本一双细嫩白皙的手,捏了一个月锄头、镐头、铲子各种工具,变得又黑又粗糙,指节粗大了许多,手掌反复摩擦起了一层厚厚老茧,指甲缝里满是黑垢....
这哪里是王孙公子捏笔杆子的手,分明就是一位贫农子弟下田干农活的手。
肤色也晒得黝黑皴裂,脸颊透露暗红色,嘴唇干裂,只有两颗兔板牙依旧洁白。
一月前,李从嘉还是一位远道而来的皇族贵胄,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人间险恶的天真小正太。
在改造场里挖了一个月石头,李从嘉感觉自己由内到外经历了一次蜕变,澄澈的目光里竟然多了几分沧桑。
果然,磨难使人成长。
徐铉用更加粗糙的双掌紧紧握住李从嘉的手,潸然泪下:“徐某无能,让小郡王受苦了!”
二人双手紧紧相握,四目含泪。
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改造场冰冷的大通铺上,他二人就是这样双手相握紧紧依偎,给予彼此鼓励和温暖....
“哐~”一声刺耳锣鼓声从头顶传下,吓得俩人跳了起来,急忙仰头望去。
寨门内的望楼上,一名背弓弩的看守拎着铜锣,大声呵斥道:“你二人速速离开,不得在门前逗留!”
徐铉又气又恼,却不敢争辩,拉着李从嘉赶忙从下山小路离开。
来到半山腰一处清澈小溪旁,二人坐在溪边青石上歇息。
徐铉从包袱里找出一块绢帕,浸入溪水弄湿,拧了拧要帮李从嘉擦脸。
“徐先生自去清洗,我自己来便好。”李从嘉接过湿漉漉的手帕擦脸。
徐铉欣慰地笑了,蹲在溪水旁掬水洗脸。
简单洗漱后,徐铉对着溪水整理仪容。
望着水面倒映出一张黝黑、疲倦、发髻凌乱的面容,徐铉惆怅长叹,此时的自己,哪里还有江南士人的风采?
只怕泾州本地的穷秀才,外表来看都要比他更像一名士人。
李从嘉小心地掀开衣襟,用冰凉的湿帕子擦擦肩头红印。
那是他背箩筐磨破的伤痕。
改造场并不会虐待犯人,生病受伤只要打报告,符合条件都能得到救治。
不过李从嘉肩上的勒伤,还达不到需要抹药治疗的地步,只因为他从小养尊处优,细皮嫩肉所致。
徐铉打报告,希望可以讨要一些伤药涂抹,改造场场长浑和尚检查过后,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说只要多磨磨,磨掉两层皮往后就没事。
徐铉为此怒不可遏,义愤不已地讲了一通大道理,可惜却是秀才遇上兵,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浑和尚哪里听得懂他口中的圣人云、之乎者也,劈头盖脸一顿泾州俚语臭骂,然后命人打了徐铉十板子以示惩戒。
可怜徐铉的屁股,何时遭受过如此迫害,趴了两日才能下地。
两人领教了改造场森严的规矩,独眼浑和尚的铁面无情,老老实实干活,不敢再造次。
徐彪和十名武士更是重点看管对象,戴上手脚镣铐,单独羁押在一处采石点干活,享受当初赵大耳的待遇。
李从嘉拧干手帕,见徐铉一脸愁容满布,轻声道:“徐先生可是打算放弃寻找雪赋作者,就此打道回府?”
徐铉犹豫片刻,摇头道:“徐彪等人还未脱困,我不能一走了之。何况此去江宁千里迢迢,一路险阻,若无徐彪等人保护,我担心小郡王遇险。”
李从嘉幽幽道:“徐彪等人来泾州,应该早有预谋,绝非临时起意,也不只为护送我与先生。实情如何,还请先生如实告知。”
徐铉苦笑道:“小郡王果然聪慧。徐彪手下皆是我徐氏家臣,徐彪更是我徐氏旁系子弟。小郡王应该知道,徐氏偏房一直做着私盐生意,徐彪便是这一代的负责人。
泾州白盐之名想必小郡王也知晓了,这种采自盐石的精盐,品质堪比上等湖盐。采制石盐的技法徐家也有掌握,但产出的石盐品质远不及泾州白盐。
所以,家族便有意让徐彪跑一趟泾州,找机会与彰义军做一笔生意。”
李从嘉眨巴眼,说道:“徐家手里不缺盐,泾州路远,贩运白盐也不划算,徐家莫非想从彰义军手里,学得制取石盐的技法?”
“小郡王一语道破!”徐铉夸赞道,“徐彪早已准备好北上泾州,恰逢雪赋惊艳现世,徐某便也动了心思,来泾州寻访高人。”
李从嘉笑道:“所以当日西梁河瓦子,与宋齐丘争辩,徐先生扬言要来泾州求学,并非激愤之下意气之言,而是早有打算?”
“惭愧惭愧,令小郡王见笑了。”
徐铉拱拱手叹口气,“只是没想到我们一路辗转南北东西,入蜀中过秦岭,旅途平安顺利,到了泾州反而遭受牢狱之灾,当真是时运不济啊~
说来,若非徐家志在盐厂,也不会引来彰义军的误会,害得小郡王跟着受罪。小郡王遭此横祸,完全是受徐氏牵连....”
李从嘉叹气道:“事已至此,徐先生也无需自责,我一路受先生照顾,也算承了徐家恩情。好在如今你我保住性命,彰义军粗野蛮横,但还算讲理,没有折磨殴打我们....”
徐铉默默点头,改造场的规矩虽然严苛,劳役也非常繁重,但饮食起居却不会苛待半分,每日还能放风歇息,给予犯人们一定程度的自由活动时间。
这些待遇和管理措施,江宁都府大狱也不曾有。
外表上看,泾州这地方似乎刑罚严苛,连扔灰物如厕都得遵守规矩,但细细想来,这些看似繁琐的规定,却并未真正侵犯百姓正常生活秩序。
相反,他们在安定县周边看到听到的,全都显现出一副生机勃勃、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
徐铉知道,如果是两个外乡人去到江宁,因为不小心触犯法令,被关押进都府大狱,十有八九会惨死在里面,最后成为一具无人问津的骸骨。
就算撞大运洗脱冤屈,活着离开大狱,也只会剩下半条命。
相对比而言,表面繁华热闹、金粉萃芸的江宁城,光鲜的背后似乎更加黑暗和丑恶....
刹那间,徐铉脑海中似乎闪过一束火花,他感悟到些什么,更多的却是迷惘。
“徐先生,我们今后作何打算?”李从嘉支棱着下巴,望着溪水里游窜过的几条小鱼,忧愁不已。
徐铉翻了翻包袱,除却一件锦制外衫,和一些换洗内衣,就只剩不到一贯钱。
徐铉记得进入改造场时,那个自称管事的独眼秃头汉子,蛮横地搜查他们随身携带的包袱,还命人搜遍他们全身,说所有私人物品不得携带,改造期满自会归还。
当时徐铉只是冷笑,根本没当一回事,也不指望这些东西能物归原主。
没想到今日离开,当日上缴的东西一分不少地还回来。
徐铉回头,朝那隐隐于山林间显露出的望楼看去,一处不起眼的劳役之所,也具备诸多繁琐且周密的条例规定。
从中,便可折射出彰义军许多与众不同之处。
身为官宦子弟,徐铉除了文才了得,还有丰富的行政管理经验。
他意识到,彰义军似乎与全天下各处藩镇都不一样,是一个充满神奇的地方。
“小郡王包袱里可还有钱?”徐铉问道。
李从嘉把小包袱里的物品倒出,有几件未用过的丝制犊鼻裈,一种贴身穿的肥大短裤,乡农干活时嫌天气炎热,常常将外袴脱掉,只穿犊鼻裈下田。
犊鼻裈有开裆与合裆的区别,李从嘉喜欢凉爽,随身携带的犊鼻裈也是开裆的。
另外还有两支小楷软毫笔,一小块徽山墨锭,巴掌大小的一方歙砚,就是没有半文钱。
“....我....我出门甚少携带铜钱,几块金铤也交由徐彪保管....”李从嘉吸吸鼻子,有些泄气。
“徐某的财物也交由徐彪保管,一路上的花费也是由他负责....”
徐铉叹口气,身为世家子,出门最少都跟着一两个仆从,花钱的事轮不到他操心。
徐彪等人还在改造场里服役,浑和尚说鉴于徐彪等人私藏制式兵器入境,严重违反泾州法令,要缴纳罚款并且延长刑期,两三个月之后才会放出。
这段期间里,两人的吃喝拉撒都需要徐铉想办法打理。
李从嘉弱弱地问道:“徐先生,一贯钱够我们用一个月吗?”
徐铉看了他一眼,幽幽道:“小郡王有所不知,咱们这一路走来,一行十三人,野外露宿还好说,但凡投宿吃喝,一日花费都在四五贯左右....”
“啊?这么多?”李从嘉黑皴脸蛋微微泛红,鼻尖冒出几颗汗珠,心虚不已。
这与他预想中的情况相差太远。
徐铉苦笑道:“这还算少的,咱们在成都每日的花费高达数十贯钱,全靠从徐家商铺支取,否则连汉中都到不了就得饿死。”
李从嘉拱拱手讪讪道:“小王从未出过远门,对钱财也无甚概念,让徐先生破费了。等他日回到江宁,小王一并奉还。”
徐铉摆摆手:“出发前有言在先,一应花费由徐氏承担,小郡王无需客气。只是,谁也没想到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现在拢共只剩这些钱,只能开源节流,想办法撑到徐彪等人出来。”
李从嘉急忙点头:“一切听从徐先生安排。”
徐铉想了想,拿过李从嘉的小包袱,叹口气:“先把这些东西当了,换些钱,找个地方安顿下,找点活干,边赚钱边等吧。”
李从嘉睁大眼,哭丧道:“笔墨砚先生尽管拿去当,可是这短裈....先生能不能给我留几条?”
徐铉翻看着那几条上好蜀锦缝制的裤头,摇摇头叹气道:“此物也能换不少钱....等会进城找个布店,扯一匹粗麻,重新赶制些,小郡王今后还是改穿粗布裈吧。太过奢侈,反而容易惹人瞩目,万一有人怀疑你我身份,没有徐彪保护,只怕有危险....”
李从嘉嘴唇嗫嚅着,满眼不舍地望着自己的小裤头被没收。
算了,和小命比起来,小裤头也算不得什么....
李从嘉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徐铉估算手中余钱,把所有值钱的物件典当后,应该可以支撑他们在安定县生活一个月左右。
另外他还要打听那位写下雪赋的高人消息,找人托关系打点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如此算下来,这些钱还是捉襟见肘。
“必须尽快找到挣钱的营生才行啊....”徐铉感叹。
“先生有办法挣到钱?小王....小王可从没这方面的经验~”李从嘉心里没底气,惴惴不安。
晚霞的余晖洒落下,放眼望去遍野金黄,阳晋川河谷内响起一日收工的号角声。
徐铉站起身,遥望山岭间静谧景色,胸中生出豪情。
“小郡王无需担忧,我徐铉为官也有近十年,足迹踏遍江南十三州,即便两手空空,凭借胸中笔墨也能衣食无忧,一定不会让小郡王受委屈!”
李从嘉满眼崇敬地望着他,作揖道:“小王全仰仗于徐先生了!”
徐铉大手一挥,豪气地道:“走!下山!找间邸舍住下,再去那泰和楼吃一顿席,就当做为小郡王与徐某接风!”
李从嘉小脸露出喜气,使劲吞吞口水。
两个欢快的人影,踏着晚霞走在崎岖的山道小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