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李从嘉回到房间,空无一人,徐铉应该是外出还未回。
身体很疲乏,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倒在床上蒙头大睡,而是坐着发了会呆,又起身打开窗户透透气。
漫无目的地绕着桌椅走了几圈,看到墙角放着扫帚和簸箕,他拿起开始扫地。
把房间地面打扫一遍,李从嘉四处看看,盆里还有些水,他找来抹布浸湿,拧干,又开始认认真真擦桌椅。
正干着,房门推开,徐铉拎着一包东西进屋,见李从嘉竟然在清扫房间,大吃一惊,快步上前,把手里拎的东西放桌子上,卷起袖子道:“小郡王怎能干这些粗使活?快快放下,让徐某来!”
徐铉想要抢夺抹布,李从嘉缩回手,摇摇头道:“不妨事,先生让我自己来就好。”
徐铉愣住,没有再争抢。
李从嘉又开始认认真真地擦书案、窗棂、屏风,柜子上摆放的几件作装饰用的漆器。
徐铉露出老父亲般欣慰的笑容,想到些什么,打开桌子上的纸包,笑道:“今日我到报社去问问,前几日投的两篇文稿可有过审,不想碰上报社恰逢休沐,每过七日便有两日休沐,唤作‘周末’,这似乎也是泾州官府的规矩。
好在运气不算太差,报社还有几人在当值,虽说文稿还未过审,但又让我找到新的营生。
今日他们在汇编文案,人手忙不过来,便请我从旁协助。
又见我字写得不错,还撰写过头版文章,一位副主编当即决定,让我今后每逢周末都到报社帮忙,每日算我八十文工钱。”
徐铉乐滋滋地道:“两日便是一百六十文,一月能赚六百余文,当真不错。回来时,我还专门去泰和楼切了半斤卤肉,带回来给小郡王补补身子。”
李从嘉闻着卤肉香气,肚子里的馋虫闹腾起来,咕嘟咕嘟地咽口水。
泰和楼的卤肉也是他最喜欢的菜式之一,时隔半月再次闻到香味,当真有些难以抗拒。
李从嘉使劲吞咽口水,努力控制住对美食的渴望,艰难从一袋子卤肉上挪开目光,拱拱手道:“先生这几日写稿辛苦,饮食也比较清寡,还是留给先生滋补身体。”
徐铉怔住了,有些难以置信。
小郡王竟然对泰和楼的美食说不?!
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
如果说,刚才亲眼见到李从嘉清理房间,徐铉还算能理解的话,那么现在,李从嘉美味当前却无动于衷,这就让他难以理解了!
徐铉紧张地走上前,抬起手背试试他的额头,喃喃道:“没发烫啊....”
李从嘉推开他的手,苦笑道:“先生放心,我并未生病,只是今日有些许感触罢了。自从离开江宁,我一路承蒙先生照顾,还从未跟先生说句谢谢。来到泾州又遭遇诸多变故,我却不知生活之艰辛,不知柴米油盐之贵,花销无度,终于落得如今做工还债的地步。
我二人的日常用度,一直是先生在勉力支撑,从嘉心中惭愧。往后,我一定答应先生克勤克俭,绝不再浪费无度。”
李从嘉深躬揖礼,徐铉又是感动又是欣慰,急忙扶起:“小郡王能够反躬自省,实为大善!徐某....徐某....”
徐铉激动地语无伦次,眼眶湿润了。
“徐先生!”李从嘉也动容地握住他的手。
四手相握,两个异乡客再度用诚挚情感温暖彼此。
“咕咕~”
肚皮里传出的打鸣声有些突兀,李从嘉胖脸一红,讪讪地缩回手。
今日用晚饭时,他没什么心情,饭量比平时锐减大半,后灶房里的大婶们还以为他生病了,围着他嘘寒问暖。
嫌弃归嫌弃,大婶们对胖乎乎的兔牙小子还是挺照顾的。
徐铉笑道:“小郡王身子骨还未长成,是应当多吃些。快吃吧,卤肉凉了滋味就差了。”
李从嘉坚定地道:“先生与我各分一半,否则我宁愿不吃!往后,先生不用事事照顾我,也要多为自己着想。”
徐铉老怀安慰,小郡王当真一日间长大不少。
俩人坐在方桌旁,各拿一双筷子,夹卤肉就蘸料吃,其乐融融。
徐铉笑道:“小郡王今日是不是遇到些什么?”
李从嘉兴致勃勃地道:“让先生猜中了,今日后灶房来了新人,只比我年长几岁,是邸舍老掌柜的侄孙,叫做褚珣,读过书,颇有见识,更难得是,他似乎颇为精通庖厨之道。”
李从嘉把今日亲眼看见褚珣展示刀工,杀鸡拔毛的场面描述出来,听得徐铉大为惊讶:
“难不成他家中世代从事此道?”
李从嘉想想道:“他说家里世代以耕读传家,虽然清贫,但也从不忘读书习文。他说:‘耕种以立命,读书以立人。’”
“说得好!”徐铉嚯地起身,竟然激动地难以自矜。
“如此观念,与徐某不谋而合!”
徐铉感慨不已:“一处小小邸舍,灶房之内,竟然也有贤良子弟!”
李从嘉佩服地道:“褚珣此来,是为了参加不久后,泾州学堂的选拔考试。后灶房的所有活计,没有他不会的。几个掌勺的师傅抽不开身时,还得由他来帮衬一把。大师傅说,若是褚珣去当学徒,用不了几年,泰和楼都得抢着要他。
他还与我品评柳河东的《临江之麋》,常常妙语连珠,发人深省。
徐先生啊,你说世上怎会有那般聪慧有趣之人?”
徐铉看着李从嘉,暗暗惊讶,心里也对那褚珣生出强烈好奇。
小郡王虽说自小锦衣玉食惯了,贪吃好嘴,但肚子里的墨水可是实打实的。
太子党大佬,宰相宋齐丘就算不喜欢李从嘉,对他处处提防,但对他的笔墨文采也是无话可说。
与李从嘉讨论辞赋文章,没点真才实学可做不来。
这褚珣不光能与李从嘉谈笑风生,还能得到他由衷赞赏,说明水平绝对不一般,见识学问不可小觑。
逼仄的后灶房内,两个文艺少年在一堆鸡毛之前坐而论道,这副场面徐铉想起来就觉得异常有趣。
“照此说来,此子乃是难得的贤才啊!”
徐铉感慨道,“明日若他还来,我定要找机会见见。”
李从嘉嘴吃得油乎乎,放下筷箸,小脸一垮,幽幽叹道:“先生,与褚珣一比,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他聪明勤快,后灶房的活他都会,大婶和掌勺师傅们都喜欢他。
偏偏他还颇有学问,懂事明理,口中多出妙言。唉~他初来乍到就能如鱼得水,哪像我,处处挨骂遭嫌弃....”
李从嘉吸吸鼻子,有点难过。
徐铉静静听着,也不打断。
对那褚珣的印象,越发丰满起来。
同时,也越发迷惑。
根据小郡王的描述,这应该是一个既能与市井之徒嬉笑怒骂,又能与文人骚客对弈品茗的大贤之人。
可如此人物,当真只会是一个普通农家出身的少年郎?
小小安定县,卧虎藏龙,江北之地当真处处有惊喜。
徐铉再一次对北地发出惊叹,又夹杂几分向往。
不知那开封朝廷之上,可有这般贤才?
李从嘉还在幽幽讲述着自己这一日的反思:“失去天生富贵的身份,我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在后灶房,无人会因为我的身份,就对我高看一等,做错事就会挨骂,无法完成自己的活就会遭人嫌弃、排挤,每个人都在忙碌手头活计,没人会关注你,更不会有人奉承、巴结....”
徐铉笑道:“这便是普通百姓日复一日在做的事,世道艰难,想活下来不易,想活的好更是难上加难。小郡王生下来便是王侯,享受百姓供养,更应该为百姓着想。
日后有机会,某带小郡王去看看田间地头,看看耕农们是如何劳作,看看庄稼是如何长成,小郡王便会知道,为何亚圣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李从嘉肃然道:“圣贤之言,当真千年不朽!”
徐铉忽地想到些什么,兴奋道:“与小郡王一番话,也让徐某茅塞顿开。下一篇文章的选题某想到了,就写泾州的农事生产与迁民安置。”
徐铉只觉脑中思路异常清晰,当即告罪一声,坐到书案前,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先梳理大纲。
“我来为先生研墨。”李从嘉乐呵呵地开始捻着墨锭研墨。
徐铉奋笔疾书,一时间竟然忘记时间,直到房内光线昏暗看不清字迹,才恍然醒神。
李从嘉不知何时,趴在书案睡着,徐铉笑了笑,将他搀扶着躺到床上,脱去鞋袜,盖好被褥,才回到书案旁,拨亮油灯,继续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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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朱秀嚼着一根油条,慢慢悠悠地往后灶房而去。
不远处,楼梯走下一人,正是那徐茂才。
朱秀瞟一眼,发现徐茂才正打量他,心中一动,鱼儿上钩了。
赶紧三两嘴嚼完油条,低头加快几分步伐,装作不认识。
擦肩而过时,徐铉止步侧身,笑道:“敢问可是褚珣褚少郎?”
朱秀一顿,扭头满脸疑惑,茫然拱手道:“晚生正是褚珣,不知先生是?”
徐铉还礼道:“鄙人徐茂才。”
朱秀又是一愣,一脸恍然道:“原来是徐先生,久仰久仰!”
“昨日后灶房内,多亏褚少郎施以援手,助我外侄李嘉解困,鄙人是专门来道谢的!”徐铉揖礼。
朱秀忙避开,谦虚道:“徐先生客气了,晚生与李嘉贤弟一见如故,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徐铉笑笑,看看四周道:“徐某想与褚少郎闲聊几句,不如到大堂坐坐?”
“好啊!能得徐先生教诲,晚生之荣幸!”朱秀想都不想满嘴应下。
徐铉奇怪道:“褚少郎难道不需要先去后灶房,与总厨大师傅告假?”
朱秀笑道:“不用,邸舍掌柜是晚生二大爷,就算偷懒不去,他们也不会说啥。”
徐铉一愣,哑然失笑,这褚珣当真是个妙人。
来到邸舍大堂,时日尚早,空无一人,随意找张方桌坐下,有伙计立马拎着茶壶送来。
徐铉见伙计正是那日催收房费的那位,颔首致意。
这个堂倌有几分见识,谈吐不俗,徐铉对他高看一等。
而且看得出来,此人在盛和邸舍地位不低,应该是堂倌的头头。
“褚少郎可进过县学?”各自斟茶后,徐铉笑问道。
朱秀苦笑道:“泾州州学,自从天福五年(940年)起就已停办,在此之前,各县县学早已名存实亡。”
徐铉点点头:“那褚少郎算是传承家学?”
朱秀叹道:“自幼,家父便对我管教严格,三岁识字五岁习文,早诵诗经夜读春秋,终日不辍。十岁时家父病故,晚生便独自学习,埋头经义,想着今后考取功名。”
徐铉肃然起敬道:“想来令尊也有功名在身?”
朱秀暗笑,这是在打探自家门第,叹息一声道:“父亲无心仕途,并未出仕,一家人隐于田垄之间,清贫度日。高祖辈倒是做过官,僖宗文德元年(888年),出任过泾州别驾....”
朱秀满嘴胡诌,徐铉倒是听得仔细,捋捋须感叹道:“弃官隐居,贤士风范啊!褚少郎家学渊源,观之可知尊祖上定是一方贤臣,可惜生不逢时啊!”
“谁说不是呢!”朱秀也跟着唏嘘,端起茶盏抿了抿。
徐茂才打听他的家世是意料之中,反正六十多年前的事鬼知道。
他敢说,徐茂才倒也敢信。
昨日故意接近李嘉,就是要借机引起徐茂才的注意。
观察他的行事作风,这家伙倒也谨慎,轻易不会露馅。
想要摸清楚李嘉和徐茂才的底细,千万不能太过着急,引来怀疑警惕,只怕就得前功尽弃。
李嘉年纪小,朱秀就从他先入手,借李嘉之口引来徐茂才的关注,让他主动接近自己。
如此一来,徐茂才就不会心中生疑。
昨日的初步接触,朱秀对李嘉的身份有了大概判断。
年纪、相貌特征都对得上,还是个小文青,朱秀难免遐想联翩,难道当真是南边那位?
如果真是他,那么这姓徐的也绝不是普通人物。
朱秀眯起眼,望着坐在对面的徐茂才,像只闻到肉味的小狐狸,满脸狡黠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