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屋门窗漏风,雪花从缝隙里吹进,气温渐渐寒冷,像一座冰窖。
朱秀使劲搓搓手,不停朝手心呵气。
李光俨嘴角边的血凝固发黑,双臂张开绑在墙上铁环,死死攥紧拳头,宛如一头受伤的狼在舔舐伤口,随时准备给予眼前的敌人致命一击。
史向文靠坐墙下,撑着大脑袋打瞌睡。
他穿着宽大的单薄袍衫,却不觉得寒冷,这份体质让朱秀很羡慕。
“这些就是一年多前,李光波死在良原县的全部事件经过,李氏之死我也跟你解释得很详细,不管你信不信,这些才是事实真相。”
朱秀两手抱臂使劲摩擦着,原地蹦跶几下,今年的冬天可真够冷的,也不知是受西伯利亚冷空气影响,还是蒙古高原上的冷高压作祟....
李光俨挣扎着,墙上铁环叮哐作响,阵阵沙土从墙皮剥落。
“绝不可能!狗贼!你休想骗我!”李光俨嘶哑地咆哮。
朱秀摊摊手,用怜悯的口吻淡淡道:“我与你头次相见,相比较而言,你自然更信任薛修明。但很可惜,他才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定难军、李彝殷还有你,都不过是他用来达成目的的工具。
但很可惜,因为我机智且及时地阻止了这场阴谋,薛修明兄弟图谋彰义军大权的计划破产。
为了激化彰义军和定难军之间的矛盾,他不惜亲手放火烧死李氏,两次嫁祸,让你们党项李氏,视我彰义军如仇寇。
不过现在看来,薛修明在定难军的日子也不好过,虽然你也是党项李氏的子弟,但与李光睿比起来,终究还是有所区别的,对吗?”
朱秀摩挲着下巴,在李光俨仇恨的目光注视下来回晃悠,继续侃侃道:“你李光俨并非草包,岂能不知,率领五原镇兵深入原州,其实是一件比较危险的事。
与其说李光睿顽劣成性,怂恿你率军南下,到平高县烧杀掳掠,以此为乐,倒不如说你也存了几分讨好之意,想借此加深和李光睿之间的兄弟情义。
你父亲李彝景是个病秧子,名声不错却没什么实权,你家兄弟五人,李光波短命早死,其他三个哥哥没什么出息,唯独你李光俨李五郎,一身腱子肉,魁梧勇悍,武艺超群,堪称一代猛男,还得了个神威太保的江湖诨号....
咳咳~别误会,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其实我也想当猛男,实力不允许而已....”
朱秀摊手表示无奈,李光俨牙齿咬得咯咯响,朱秀真怕他把自己牙崩碎。
“照理说,你爹和李彝殷是堂兄弟,你们这一支在党项李氏也算嫡出,李彝殷为了团结族人,一定会拉拢你们,好好对待你们一家,荣华富贵自然不用多说。
可惜你家却出了你这么个厉害的人物,年纪轻轻就勇冠三军,在党项人里拥有莫大声望。
如果我是李彝殷,我也得防着你,就算不杀你,也得找借口,把你赶到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远离权力核心....让你驻守五原,带着几千杂毛兵守在盐州,就是这个道理....”
李光俨怒吼:“胡言乱语!叔父待我恩同父子!狗贼,休想挑拨离间!”
朱秀往后退些,免得被他混杂血液的口涎喷到。
朱秀讥诮道:“盐州是定难军的传统势力范围,但除了一部分盐利,最大的作用不过是党项人和关中西北藩镇之间的缓冲地带。
换句话说,所谓五原镇兵根本无足轻重,以定难军目前的声势,就算拴一条狗在五原,也无人敢进犯一步。
把你这位威名赫赫的好侄儿派到五原,不是流放又是什么?好个李光俨,好个神威太保,李彝殷把你当作家贼防备,你却一口一个叔父叫的亲热,当真下贱!”
李光俨浑身发颤,筋肉紧绷,额头上青筋暴起,愤怒到了极点,凶恶的目光好似要吃人。
朱秀冷笑:“你叫薛修明一声姐夫,收留他这条丧家之犬,殊不知,李光波和李氏就是被他亲手谋害!你尊李彝殷为叔父,听他号令行事,殊不知在李彝殷眼里,你是党项李氏政权平稳过度的最大阻碍,有你存在一天,李光睿就无法安稳继承定难军节度使大权!
李光俨啊,你连身边之人是人是鬼都不知道,我他娘的还真是可怜你!”
朱秀冷嘲热讽的话,一字一句宛如剖心挖肉,直戳进李光俨心窝深处。
土屋门推开,呜呜的风雪灌入,冻得朱秀直哆嗦。
“少使君,薛修明快撑不住了。”严平进屋禀报。
朱秀裹紧羊毛袄衣,朝李光俨笑道:“走吧,去听听你的好姐夫会怎么说。”
严平手一挥,几个虓虎营军士涌入,把李光俨的双臂从墙上铁环放下,双手绑在身后,嘴巴里塞一团破布头。
李光俨被摁倒在地,奋力扭动挣扎,可惜他不是史向文,被四五个膀大腰圆的军汉压倒,完全失去抵抗力。
“大郎,走啦。”严平率人押着李光俨走朝前,朱秀回头喊了声。
史向文哈欠连天地站起身,挤出破小土屋,抻抻懒腰。
“我们一起堆雪人。”史向文指指草场中央那座白狗熊半成品。
朱秀笑道:“你先去,我稍候就来。”
朱秀笑道:“再给我半个时辰,办完事就来找你。”
史向文掐着指甲缝,憨憨的脸庞神情认真。
“放心!”朱秀满口答应。
史向文摇晃着庞大的身躯往草场走去。
朱秀笑了笑,快步追上严平。
关押薛修明的土屋外,一靠近,就能感觉到阵阵热浪,每一块土石都被烘烤得发热,好像一座砖窑。
严平让军士把李光俨押进屋,朱秀也跟着一头钻进,一股灼热的滚烫热浪扑面袭来,瞬间将他全身包裹住,如同从寒季的南极一步跨到酷夏的赤道。
土屋里的烟火气浓重,呛得人咳嗽连连。
薛修明虚脱地挂在墙上,被烘烤得汗水淋漓,一身血衣被汗水浸湿又烘干,反复几遍,整个人脱水严重,满面苍白,唇无血色,耷拉着脑袋,稍一靠近还能闻到一股屎尿臭。
“弄醒他。”朱秀掩住口鼻。
李光俨朝朱秀投去愤怒目光,嘴上堵住,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两名虓虎营军士拔出雁翎刀架他在肩头,稍有异动就是死路一条。
严平左右开弓啪啪两个耳光打得薛修明痛苦呻吟,嘴角滴下浓稠血水,昏沉的意识稍稍清醒了些,狭开肿胀的眼缝望去,看见眼前一片模糊的人影晃动。
“....杀了我....”薛修明忽地呜呜哽咽起来,嘶哑地声音带着哭腔,像是在求饶,完全没有了之前的硬气。
在这间密封的烤炉里,感受着身体水分一点点流干,这种慢性死亡带来的精神摧残,比单纯的痛疼更加痛苦。
薛修明现在意识涣散,痛苦地呻吟着,难以忍受这种慢性折磨。
“正所谓求生容易,求死难,薛先生,你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如何选择?”朱秀道。
薛修明艰难抬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努力望去,可惜重度脱水之下,半醒的意识让他的视线难以聚焦,始终看不清人影。
“....我说....”薛修明嗓音沙哑虚弱,用力咬了咬舌尖,用疼痛让自己保持几分清醒。
“唔唔~”李光俨挣扎着想要靠近,被虓虎营军士死死摁住。
朱秀沉声道:“当初李光波在良原县,究竟是怎么死的?”
薛修明痛苦地咳嗽两声,呼吸很急促,浑身开始冒冷汗,严平示意一名军士拿了小半碗水,掰开他的嘴灌下。
薛修明贪婪地吞咽着,小半碗水喝下肚,让他的精神振作了几分。
“说吧,只要你说了,就有更多的水喝。”朱秀冷冷地道。
薛修明舔舐嘴唇,沙哑着缓缓出声:“我派薛修亮带人赶到良原,协助李光波和外镇兵作乱,攻占县衙....而后又让陶文举用水银把他毒死....”
李光俨浑身狠狠一震,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不再挣扎扭动,紧紧盯住薛修明说话的嘴,不放过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
薛修明把派遣陶文举毒死李光波一事,囫囵着讲个大概,和方才朱秀对李光俨说的基本一致。
朱秀瞥了眼呆若木鸡的李光俨,冷冷一笑。
“还有李氏,她又是怎么死的?”
薛修明痛苦呻吟:“给我些水....”
“说!李氏是怎么死的?”朱秀厉声道。
薛修明大口喘气,刚才的几句话已经耗光了他的全部体力。
“李氏....李氏在逃离安定县城那日,被....被我派人封堵房门,放火烧死....”薛修明嘶哑地缓缓说出。
李光俨愤怒的双目猛地攀上血丝,嘴巴被塞住发不出声,喉咙里却响起阵阵野兽般的低吼。
他想朝薛修明扑去,被严平带领军士摁倒。
薛修明听到些动静,僵硬地转动脑袋,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朱秀冷声道:“为何要杀李光波和李氏?”
薛修明有气无力地道:“李光波一死,党项李氏必然追究,史匡威为了赔罪,或许会把你赶出泾州....
李氏....李氏之死是意外,她....她察觉到了我与李光波的死有关....不得不杀她....
李氏一死,彰义军和定难军将会彻底结下仇怨,我便有机会借党项人与史匡威争权....
咳咳~水....给我水....”
朱秀漠然地转身走出土屋,几名军士押着李光俨跟在后。
“少使君,可要属下再请他烤烤火?”严平恨恨地道。
朱秀摇头:“他已经没有价值了,用不着浪费柴禾。”
“属下把他砍了喂狗?”严平拔出刀。
朱秀看了眼神情呆滞的李光俨,示意军士把他嘴里的布头取出,笑道:“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李光俨迟滞了下,眼神变得凶狠,低吼:“我要亲手宰了他!”
“可以!”朱秀爽快答应,“给李将军松绑。”
“少使君?”严平急了,一步跨到朱秀身前拦住,此人武艺高强,一旦发难,如此近距离下,只怕少使君有危险。
朱秀摆摆手:“李将军虽不怕死,但也不想白死,能求生,为何非要求死?李将军是聪明人,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李光俨阴狠的狼眸死死盯紧他,渐渐的,他眼里的凶光一点点褪去,低垂眼皮,整个人显得有些颓然。
“松绑!”朱秀微微一笑,指了指严平和他身边的虓虎营军士,“有彰义军最优秀的战士在,我又有何惧?”
几名虓虎营军士骄傲地挺起胸膛,面容凝肃,紧盯李光俨,一旦此人有任何不轨举动,他们会拼死保护少使君的安危。
严平拔刀割断李光俨身上的绳索,而后持刀退到朱秀身旁,冷冷盯紧。
李光俨默默扔掉身上的麻绳,阴沉地看着朱秀。
“你现在相信,有些时候人心究竟是黑是白,光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他在笑着跟你说话的同时,说不定藏在身后的手里握着刀子。”朱秀道。
李光俨默然了会,冷冷道:“就如你现在一样。”
“我的手里可没有刀,只有一颗想与你真诚结交的心。”朱秀摊开双手笑道。
李光俨扭头朝土屋望去,朱秀朝严平使了个眼色。
一名军士把薛修明拖出土屋,扔在李光俨脚边。
薛修明冷得直发抖,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被泥雪一冻,寒风一刮,他反倒精神了几分,颤巍巍地抬起头茫然望去。
李光俨伸出手,朱秀让严平把刀递给他。
“....姐夫....”李光俨低头看着,半晌,低沉地叫唤一声。
薛修明揉揉眼睛,终于看清楚站在身边的人是李光俨,颤抖着手紧紧抓住他的裤腿:“五郎....五郎救我....”
李光俨目光一寒,猛地抬手挥刀,锋利的刀刃划过薛修明的颈项,一抹刺眼的猩红喷出,染红了泥雪。
尸身倒地,人头滚落一旁。
朱秀长长舒口气,瞥了眼那颗死状可怖的人头。
几笔血债,拖到现在才算是彻底了结,也算是便宜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