邠州,宜禄县。
修葺一新的州府衙门散发出桐油和油漆混合的气味,气派的乌头大门,三间七架的阔气中厅,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府门外再分列两支披甲佩刀的卫士,尽显官府威严。
边地百姓哪曾见过这般富丽堂皇的府邸,聚拢在府门外窃窃私语,猜测这新修建的官府衙门之内,又该是怎样一副天宫般的景象。
在一群威风凛凛的飞龙军兵士,和宏伟气派的州府衙门映衬下,府外泥泞不堪的街道上,一群聚拢在坊墙角,面有菜色、衣衫单薄的贫苦百姓,显得那般羸弱、渺小。
之前王守恩主政邠州时,除了官盐私卖,也曾大肆搜刮民脂民膏。
不过王守恩为人吝啬,他贪财不为享受,只是单纯地迷恋堆积财富的感觉。
上任数年,王守恩从未花过半文钱修缮府衙,宁肯住腐朽破旧的老宅子。
按照王守恩的想法,府衙修建得再好,那也是公家的,自己掏钱重修不划算, 即便这些钱本就是州府账册上的公款。
王守恩贪婪成性, 不光搜刮百姓,各州县官衙也不放过, 连手下官吏将校的福利钱也是能砍则砍。
邠州留后、彰义军节度副使后赞上任后,一改前任做派,花大价钱重修府衙,要在这邠州修建一座史上最豪华的官邸。
后赞知道邠州穷困, 人口锐减, 民生凋敝,他也不在乎,只要这帮泥腿子不闹事,管他们是死是活。
为了修缮官衙, 后赞勒令邠州四县上缴一部分税款, 其余的就从他自己腰包里掏。
邠州实在太穷,能跑的人都跑到泾州讨生活去了,留下的大多是些老弱病残。
后赞倒也没盘剥百姓, 还让各州县府衙拿出存粮赈济流民。
他知道邠州已经被王守恩搜刮得干干净净,仅剩的一点油水也流到泾州去了,如果再从泥腿子们身上捞钱,恐怕要激起民变。
反正以目前的局势来看,一两年之内,只怕难以收缴彰义军兵权,倒不如先改善住所环境,让自己生活得舒服些。
后赞知道, 他来泾州的任务是除掉史匡威和朱秀, 原本他以为三五个月就能达成目的,回开封向官家复命。
可是经历了魏虎事变, 后赞发现史匡威和朱秀比他想象的更加难对付, 彰义军在这二人的经营下,已经变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任务艰巨, 前路漫漫, 这将会是一场持久战、消耗战, 就看谁更有耐心、更能抓住机会。
后赞决定静下心来, 在泾原地区扎根,好好做一番事业给官家看看, 也让朝廷大臣们知道,他后赞除了当酷吏, 也能当一名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
将来回到开封,这些就是他的政绩,再有官家支持,十年之内达到人臣顶峰也未尝不可能。
只要将来回到开封,升了官,还怕没有捞钱的机会?何必要跟邠州的这些穷酸泥腿子较劲?
官衙中厅敞院里,后赞正指挥人手,将一棵从深山里挖来的高大雪松重新栽种。
一名随身侍奉的老仆赶来禀报道:“启禀老爷,府门外聚拢的百姓越来越多, 冲着府衙指指点点,要不要派人驱散?”
后赞仰头望着竖起的雪松, 不以为然地道:“无需理会,就是让这些泥腿子好好长长见识,知晓官府的威严, 叫他们以后生不出逆乱之心。”
老仆应了声,躬身告退。
没过一会,老仆又颠颠跑来, 后赞不耐烦地呵斥道:“又有何事?”
老仆小声道:“苏贞常来了,求见老爷,老奴领他到后书房等候。”
后赞一愣,皱起眉头,想了想,吩咐道:“你在这里盯着些,让他们把树栽稳栽活,出了岔子,全都关进大牢去!”
“诶~老奴明白,老爷放心!”
后赞快步穿过敞院走廊,往后书房而去。
老仆留下,气势汹汹地冲着干活的民夫们大声呵斥....
“苏贞常叩见军使!”
后书房内,后赞刚刚推门而入,苏贞常一撂衣袍跪倒在地。
“你不在安定县替我盯着史匡威和朱秀, 跑回来作甚?”后赞坐下,打量他一眼, 紧张道:“莫非你的身份暴露了?”
苏贞常站起身,拱手道:“军使宽心,苏某的身份并未暴露。彰义军支使官裴缙,对苏某颇为倚重,已经向节度府提议要授予我正式官职,对我大加重用。”
后赞松口气,笑道:“很好!我当初果然没看走眼,你的确是个人才。”
“既然如此,你为何赶来见我?朱秀精明狡诈,在他身边做事一定要小心,他麾下的藏锋营在泾原地区无孔不入,一旦被盯上,你性命难保!”
苏贞常忙道:“苏某在节度府发现一件重要之事,不得不亲自赶来禀报军使!”
“噢?何事?”
“军使可还记得,数月前曾经接到朝廷密送邸报,说是蔡州防御使慕容彦超上奏朝廷,汇报近来南方伪唐动向,其中提到一件事,唐国伪帝的六皇子,安定郡王李从嘉私自离开江宁,目前下落不明!
与他同行的,还有江南名士徐铉!”
后赞紧锁眉头仔细回想,好像确有此事。
朝廷密送邸报是专门抄送给各军、州三品以上主政大臣看的,涉及到一些朝廷重要决议和人事变动,不对外公开。
自从彰义军被朝廷以私自制盐贩盐、攫取国家盐利的罪名定罪后,史匡威就再也没接到过密送邸报。
彰义军已经被开封朝廷敌视,视作忠诚度不高、叛乱在即的动荡之地。
后赞疑惑道:“此事与彰义军有何干系?”
苏贞常目光灼灼:“苏某亲眼所见,徐铉出现在安定县节度府!徐铉和朱秀谈笑风生,举止亲密,二人显然早已相识!”
“什么!?”后赞嚯地起身,睁大眼满脸不可思议。
“此事当真?你没看错?”
苏贞常郑重道:“事关重大,苏某绝对不敢出错!军使知道苏某是江南宣州人,曾经在江宁游学多年。
徐铉在江宁担任率更令时,喜欢与人坐而论道,经常出现在城中各大瓦肆,与人品鉴诗词,高谈雄辩,苏某曾经不止一次见过他!绝不会认错!”
后赞震惊又迷惑:“可是徐铉为何会来泾州?据我所知,朱秀从未去过江南,史匡威更是不喜欢与文士打交道....”
苏贞常笑道:“缘由为何并不重要,军使别忘了,徐铉与李从嘉一同离开江宁,徐铉既然在安定县,那么李从嘉极有可能也在!李从嘉是唐国伪帝皇子,如果军使能抓到他,献给朝廷....”
后赞的眼睛亮了起来,瞬间明白了苏贞常话中之意。
如果徐铉和李从嘉当真在安定县,他就能以彰义军勾结敌国皇子的罪名,上书朝廷告状。
如此大罪形同谋逆,就算当场枭首也不为过!
抓住李从嘉和徐铉,押解开封交给朝廷,官家必定龙心大悦。
如此一来,既能顺利完成官家交代的任务,又能立下奇功,可谓一举多得!
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后赞狠狠一拳砸在掌心,兴奋地浑身止不住轻轻发颤。
苏贞常也难掩激动地道:“机不可失,请军使早做决断!”
后赞负手踱步,面色阴狠冷沉,像一只闻到腐肉气息的秃鹫,眼里露出骇人凶光。
“若李从嘉和徐铉果真在安定县,说明史匡威和朱秀一定与南边有勾结,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此事重大,我必须马上密奏官家!”后赞沉声道。
苏贞常急思片刻,说道:“军使不妨一边派人飞马赶至开封密奏官家,一边亲自率军回泾州探探虚实,如果能确定李从嘉和徐铉二人身份,军使就找机会把二人抢到手,实在不行,就~”
苏贞常比划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后赞拧眉不语。
“李从嘉和徐铉死在泾州,便是彰义军的责任,与军使无关!到时候有官家做主,军使更不用怕!
伪帝李璟知道亲儿子死了,一定震怒,向朝廷施压,史匡威和朱秀便是罪魁祸首,他二人的下场已经注定,要么以命抵命,要么举旗造反!
不管哪种,都是寻死之路!”
后赞双眼放光,苏贞常的话提醒了他。
如果能逼反彰义军,官家收拢兵权的目的一样能达到。
小小彰义军,就算近年来发展神速,兵精粮足,但又怎能抵得过朝廷数十万兵马?
强如关中称王的李守贞,还不是一年之内兵败自焚而死。
河中军殷鉴不远,藩镇衰弱,禁军势强的趋势越发明显,天下藩镇早已没了抗衡朝廷的实力和心思。
“苏先生一语中的!就这么办!”后赞朗声大笑。
“呵呵,军使回开封接受官家封赏之日,切莫忘记当初许诺之言,苏某此生的富贵,就全仰仗于军使了!”苏贞常拱拱手低笑道。
后赞道:“苏先生放心,等我回到开封,一定亲自向官家举荐你,六部侍郎、三司衙门,任你挑选!”
苏贞常心里暗喜,连忙拱手:“多谢军使提拔!”
后赞看着他,似笑非笑:“只是将来苏先生与我同朝为官,若有怠慢之处,还请不要见怪才好....”
苏贞常是个聪明人,当即听懂了后赞话语里的含义,双膝一曲跪倒叩首:“军使犹如苏某的再生父母,苏某愿终身投效军使,唯军使之命是从!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哈哈~苏先生这是何必呢?快快请起!”后赞俯身搀扶,二人相视一眼,各怀心思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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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末,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里,王崇隐率领一支庞大的马队赶到原州平高县,在县北葫芦河畔,当初五原镇兵驻扎的军营旧址,与彰义军进行人质交换。
首席财务官、大管家、支使官裴缙率领一帮吏员,负责称量黄金清点入账,还专门从平凉牧场抽调一批马倌,负责验收党项人送来的两千多匹马。
潘美率领虓虎营和三个指挥的兵力负责卫戍安全,维持秩序。
紧锣密鼓地清点五日,才算完工,禀报朱秀无误后,李光睿才被放出城。
朱秀让人给他准备了一头骡子,一件破旧羊皮袄,两日的干粮和水,就打发他出城了。
朱秀坐在城头,烤着炭火,喝着热茶,裹紧暖和的大氅,望着城外白茫茫的大雪飘扬,目送李光睿一脸悲愤地牵着骡子出城而去。
他将前往葫芦河畔,与王崇隐汇合,然后一起回夏州。
李彝殷子嗣不旺,李光睿也算是矮矬子里拔高个,勉强算作一个合格的接班人,要是不明不白地丢掉小命,李彝殷只怕哭也来不及。
所以他营救儿子的心思非常迫切,从王崇隐率人赶来的速度就能看出。
城外风雪漫天的官道上,李光睿跨上骡子,回头朝平高县城头最后看了一眼。
朱秀起身,端着热腾腾的茶盏朝他遥遥相敬,大喊了一声:“李少帅,好走不送!欢迎常来做客啊!”
风雪呼呼地刮着,也不知李光睿能否听见。
他抽打骡子往北哒哒而去。
隔着老远,朱秀似乎能感受到他眼里充满怨毒。
“今后李光睿继任定难军节度使,党项人一定对你恨之入骨!”
清冷的女声兀自从身后传来,朱秀耸动双肩拢紧宽大氅衣,笑道:“还是等他能安稳继承祖业,坐稳定难军节帅的位子再说吧。”
毕红玉轻哼了声,低垂眼睑不再说话,双手抱着雁翎刀,一动不动地站着。
朱秀坐下,摊开双掌凑近火盆取暖,指指身旁的椅子道:“你也坐下,别老站着,平白比我高一头,这样让我莫名感到有些压力。”
毕红玉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还是顺从地坐下,腰板挺直,目不斜视,好像一位坐在中军帅帐,发号施令的大将军。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红玉娘子,可否赏脸饮一杯?”
毕红玉越是严肃,朱秀越想逗弄她,摇头晃脑卖弄着诗王的名篇,骚包地捏着兰花指,端起茶盏递到她跟前。
毕红玉嘲笑道:“有种就拿两坛烧白刀来,你喝多少我双倍奉还!”
朱秀义正辞严地道:“我还小,身子骨还未长成,喝酒容易影响发育,以茶代酒,足以表明心意!”
毕红玉嗤笑两声,用雁翎刀刀柄挡开茶盏。
朱秀只好自己端来一饮而尽。
“李光俨那里,我何时动身?”毕红玉道。
朱秀皱眉,放下茶盏,正色道:“你从未与党项人打过交道,还是另外派人去好了。何况你这趟回来是休养身体的,我给你放长假,不用执行任务。”
毕红玉淡淡道:“你身边之人,只有我相貌陌生,不会引起党项人怀疑。”
朱秀犹豫道:“可是这一去,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
毕红玉不耐烦地打断道:“李光俨对你重不重要?”
朱秀一怔,摊摊手:“我处心积虑拉拢他,自然很重要....”
“那就无需多言!我跟李光俨去五原!”
毕红玉蹙眉看着他,呵斥道:“大丈夫做事爽快利索些,忸怩啰嗦像个妇人!”
朱秀搔搔头,苦笑道:“好吧~长则半年,短则数月,我派人接替你....”
“好!”毕红玉点点头,起身往城下走去,乌黑的马尾轻盈晃荡,消失在视线远处....
“女人心,果然猜不透啊~~”朱秀嘟哝,总觉得她这趟回来,心里藏着很深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