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门外,两位跟随郭威赶赴邺都的禁军将领,郭崇和曹英率领兵马先行。
旌旗招展,兵甲如林,缓缓开出城门,往东北面而去。
刘承佑派遣李业和聂文进以及一众朝臣为代表,在朝阳门外礼送郭威和大军出征。
苏逢吉、史弘肇、杨邠三大重臣赫然在列。
老太师冯道没有亲自前来,托客省使阎晋卿带了几句客套话给郭威。
柴荣与一众相熟的官员将领道别,而后追上大军先行一步。
郭威和王峻被众臣围拢话别。
“郭公此去马到成功,我等在开封静候郭公凯旋而归!”
史弘肇爽朗大笑着,命人送上践行酒。
郭威自然不会拂了老伙计们的好意,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引得众人一片喝彩声。
苏逢吉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预祝出征顺利的话,识趣地退朝一旁,斜着眼睛挂着冷笑,看史弘肇杨邠等人围拢郭威一顿吹捧。
李业凑上前,假惺惺地道:“本来今日官家要亲自出城为郭帅践行,可一早起身便染了风寒,太医诊治后劝阻官家不要出宫,以免病情加重,不得已才派我等为代表,前来礼送郭帅。”
聂文进帮腔道:“官家对郭帅的恩荣,当真是无人能及,叫我等好生羡慕啊!”
“是啊是啊!郭公劳苦功高,官家体恤有加,当真是君贤臣良的典范啊!”
“我朝也只有郭枢密才能让官家这般厚爱!”
李业和聂文进开了头,一帮朝臣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郭威淡淡一笑,先朝开封皇宫方向遥遥一拜,而后向众人抱拳道:“请国舅和众位同仁回禀官家,郭威深受两朝恩待,敢不效死命?也请官家务必保重龙体,郭威和三军将士,一定守好河北,不叫契丹人犯我边疆一步!”
“郭公高义!一路保重!”李业和聂文进率领一帮官员向郭威揖礼。
自始至终,郭威身后的王峻不发一言,低头垂目,神情冷淡,一副与李业等人无话可讲的漠视态度。
李业阴冷地瞟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领着聂文进等官员或骑马,或乘车,回城而去。
场面上的践行仪式结束,郭威与史弘肇、杨邠等关系亲近的重臣自然还有些私话要说,王峻识趣地揖礼道:“下官先行一步,朝前些等候郭公。”
等到王峻骑马走远,史弘肇冷笑道:“王峻与李业等人始终不是一条心,亏他还自诩官家心腹,没想到也落得今日冷清下场!”
杨邠捻须淡淡道:“小心是一桩苦肉计,郭公还需提防才是。”
史弘肇深以为然地点头。
郭威笑道:“王峻与后赞素有仇怨,后赞回朝,他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王峻与李业、聂文进、后赞等人比起来,官家必然是更信任后者,王峻志气不小,不愿屈居李业等人之下,只能投靠我等。
二公放心,我心里自然有数,是人是鬼,都能给他看个透彻。”
“也是!”史弘肇笑道,“郭公何许人也?下至草莽上至庙堂,什么场面没经历过?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
杨邠也微笑道:“郭公为人谨慎,行事低调,不知情者,常以为史公与我是顾命大臣之首,殊不知郭公才是我等的领袖。”
“诶~杨相又拿我说笑了!”
郭威摆摆手,“我三人与苏逢吉一同受先帝托孤之重,共同肩负朝廷重担,不分主次高低。”
史弘肇撇撇嘴道:“人家苏相公一门心思享受荣华富贵,哪还有什么劝谏君王,辅佐朝臣的心思。”
杨邠也不屑道:“苏逢吉唯李业等人马首是瞻,枉为辅臣,有负先帝临终嘱托,杨某竟然与这种人同为辅臣,真是耻辱!”
郭威无奈道:“我知二公不忘先帝恩情,一心想尽辅臣之责,但官家渐渐年长,希望亲掌权力也在情理之中,许多时候,二公不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用事事与官家争执。辅臣的存在,于君王而言本就是有利有弊....”
史弘肇摇头严肃道:“郭公此言恕我不敢苟同!我等身为辅政之臣,一为报先帝恩情,二为治国安民,不负平生抱负!倘若官家贤明,国泰民安,我等自然可以放心归还朝政,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岂不最好?
可朝廷基业初创,国家动荡未平,四方强邻环伺,我等如何能够放心归还朝政?如果此时放下辅臣职责,岂不是有负先帝嘱托?”
杨邠沉默片刻,也接话道:“若是官家是一位英明果睿之君,有能力率领群臣安邦立业,我等自然心甘情愿交权。
可官家年逾二十,登基三年于朝政毫无建树,于国事既不上心也无兴趣,只知道同郭允明、聂文进等奸佞狎玩取乐,如此昏聩,有何能力掌权?”
史弘肇紧接着道:“最可恨的是,官家宁愿亲信李业聂文进此等小人,也不愿听我等老臣规劝,若是我等放权,李业等人趁势而起,这朝廷可就彻底乱套了。
有志之士还希望我等辅臣能够拨乱反正,规劝官家言行,学习为君之道。要是连我等都向李业等奸人屈服,这大汉国的天只怕再也晴朗不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郭威无从辩解,只能满脸苦笑。
“可是如此下去,我等辅臣与官家之间,矛盾越来越尖锐,只怕....”郭威隐忧地摇摇头。
史弘肇和杨邠相视一眼,上前两步凑近。
史弘肇压低声道:“郭公担心李业等人对我们下手?嘿嘿~郭公放心,这些奸佞的小伎俩,我二人怎会不提防!”
杨邠也轻蔑地道:“史公掌握禁军,我主掌吏部,只要我二人小心些,给那群鹰犬小人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拿我二人怎么样!况且还有郭公统领大军在外,足以震慑宵小!”
郭威皱眉道:“朝堂凶险比疆场更甚之,二位切莫大意!”
史弘肇瞟眼四周,极其细微地道:“此次时间仓促,来不及与郭公细说,等郭公回朝后我们再细谈。总之,我二人已有计划,如果官家还是这般昏庸,只怕担不起社稷之重....”
郭威心中一惊,虎目微凝:“史公此话何意?”
杨邠低笑道:“我三人合力,未尝不可学学霍光,为苍生社稷,另择明主!”
史弘肇嬉皮笑脸地道:“若是刘家实在找不出一位可堪继承大统之人,不妨由郭公来坐这皇帝位!以郭公之能,若为帝王,当扫平六合一统华夏!”
“若奉郭公为主,杨邠必定誓死投效!”杨邠拱拱手。
“你们!~”
郭威心中震惊,满眼骇然,这二人竟然生出这种心思!
史弘肇笑道:“郭公勿惊,这些话我们也不过是私底下闲聊时说着玩的,只要官家愿意远离奸邪小人,虚心接受我等劝谏,我们必然不负君臣之义!”
“希望官家能尽快明白事理,体会到我等的良苦用心。”杨邠也淡淡地道。
郭威深吸口气,抱拳道:“烦请二公务必要答应我,凡事不可冲动,等郭某从邺都返京,咱们再坐下来好好商议。”
“郭公放心,我二人有自知之明,没有你挑大梁做主,我二人什么事也干不成。”史弘肇大咧咧地说道。
“时辰不早了,不耽误郭公行军,一路保重!”杨邠揖礼。
相互道别后,郭威翻身上马,又看了他们一眼,挥打马鞭带领亲卫追赶大军而去。
史弘肇和杨邠二人也坐上马车回城。
官道上,郭威勒马止步,回头望去,只见二人乘坐的马车在兵士的护送下进了朝阳门。
郭威面色凝重,脑海里还再回想刚才二人说的话。
虽然两人只是把那些大不敬的话当作戏言一般,但正因为如此,郭威心里才更加担心。
敢随口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二人心里生出了藐视官家、藐视皇权的心思。
他们高坐辅臣之位,享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已经变得忘乎所以,连刘氏天子和皇帝权威也不放在眼里。
还敢自比霍光,妄言废立之事?
就算官家才德平庸,但他们身为臣子,心里毫无敬畏之意,本身就有违人臣之道。
而且这样傲慢的心态相当危险。
官家虽然在朝政上庸碌无为,但绝不是愚蠢之人,何况身边还有李业、聂文进等人帮衬。
这些人凑一块,治国理政自然不行,但要说玩弄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史杨二人未必是对手!
开封城上空突然间被一片墨黑的云层笼罩,仿佛一场雷霆暴雨转瞬既至。
初夏时节的天阴晴多变,让人难以揣测。
郭威双目微凝,心中没来由的沉重起来,好像也有一片浓重阴云遮挡在心头。
史杨二人说的再好听,也掩饰不住他们专权跋扈,藐视帝王的实情。
身为辅臣,尝到了大权在握的甜头,又怎么肯轻易放手?
说到底,还不是私心作祟,希望官家永远当一个任人摆弄的傀儡皇帝。
郭威深深叹了口气,官家和辅臣之间的矛盾演变至今日不可调和的地步,史杨二人同样罪责不轻。
不过现在追究孰是孰非已经没有意义,紧迫的是究竟要如何避免局势恶化成一场宫廷流血政变,甚至是天下四分五裂,再度陷入藩镇混战的局面。
“若事不可违,我又该何去何从....”郭威遥望着雷霆涌动的开封城头,略显迷茫地喃喃自语。
他突然有些后悔,没有向官家提出携带家眷到邺都的请求。
如果有家人在身边,任何时候他都能从容应对。
犹豫了会,郭威摇摇头低叹一声:“罢了,此去邺都如果一切顺利,半年应该就能赶回。开封城里的斗争再激烈,想来也不至于迅速恶化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郭威甩甩头,暂时把纷乱的思绪抛到脑后,深深看了眼巍峨的开封都城,拔转马头率领亲兵追赶大军而去。
朝阳门城楼之上,李业和聂文进望着远方官道,一阵马蹄溅起的沙尘被风吹散,冷笑连连地拍打墙垛。
“也不知史弘肇那厮说些什么,笑得那般猖狂....”聂文进嘟囔道。
李业目透阴狠地道:“管他说什么,郭威一走,史弘肇和杨邠不过是砧板上待宰的肉!你我再忍让些,再让他们狂妄一些,他们越是放松警惕,到时候越是容易成事!”
聂文进咧嘴露出满口黄牙,笑容阴森:“史杨二人现在笑得越得意,死的时候哭得越凄惨!”
“不过还是不可大意,毕竟禁军里还有一批人依附二人,我们的计划必须要万无一失!倘若有丝毫消息泄露,都有可能导致事情失败!
一旦事败,史杨二人必定疯狂反击,到时候开封城陷入混战,我们可不一定能占到便宜!”李业阴冷地道。
聂文进收敛笑容,严肃地点点头道:“国舅放心,初期谋划只有官家和我们四人知晓,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安排当中。快则三月,慢则半年,估计就能布置妥当。”
“现在郭威刚走,史弘肇和杨邠一定会提高防备,吩咐下去,一月之内我们的安排暂时停止,以免让二人察觉。等过段时间,开封城恢复宁静,二人放松警惕,再继续施行计划。”李业道。
“国舅当真是谨慎啊!”聂文进拱拱手,“有国舅主持大局,官家必定能顺利铲除权臣,收拢大权!今后国舅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唯一辅臣,到时候我等仰仗国舅鼻息,还望国舅多多提拔!”
李业负手淡淡道:“同为官家效命,聂司官说这话可就见外了。”
聂文进顺势跪倒,脸挤作一团,谄笑道:“下官既为官家效命,也为国舅尽忠!今后愿听国舅号令行事,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呵呵,聂司官快快请起!”李业的笑容变得亲善了几分,俯身扶起聂文进。
“可恨王峻那厮,竟然转投郭威,实在该死!”聂文进骂咧道。
李业冷哼一声,杀气腾腾地道:“王峻不识好歹,既然他选择与我等分道扬镳,那就随他去好了。将来,一定有他后悔的时候....”
“嘿嘿~王峻在京兆府都管盐铁多年,积累下万贯家财,还有几房美貌动人的小妾,着实叫人心痒啊~”
聂文进搀扶着李业往城楼下走去,嘴里嘀嘀咕咕,眼神鬼祟,仿佛在试探着什么。
李业附耳低声说了些什么,聂文进满眼淫光大作,大笑起来。
“咣啷!~”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落下,聂文进吓得直哆嗦,仰头望天,阴沉沉的乌云仿佛压在头顶,令人心悸。
刚才那道撕裂天穹的霹雳电芒出现的地方,隐约便是在城头聂文进所站的地方。
“贼老天,该不会真的想劈死我吧....”聂文进心里直犯嘀咕。chapt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