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城外,灰蒙蒙的旷野里,风雪呼啸不止。
泥泞的官道上偶尔有叁两个行人路过,也全都埋头匆匆赶路,不敢在寒冷的野外多做停留。
城门洞内,守城兵卒围拢坐在一块,缩在墙角避风处,燃起火堆取暖,相互调笑着,议论城内花坊里的几个红人究竟谁最漂亮。
一阵马蹄急促的蹄哒声远远传来,兵卒们扭头望去,不知道谁会在这样严寒的鬼天气里,顶风冒雪赶路。
“吁~吁~”
几声吆喝响起,四匹神骏的河西大马在潞州城外驻足。
他们身后,还有一名肩扛浑铁棍,披散狮鬃长发的巨汉,撒开大脚板奔走如飞,没过一会也赶到了。
其中一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长髯红脸,活脱脱像个在世美关公。
只见他抬头看看城头上高挂的匾额,破锣般的嗓门响起:“终于赶到潞州啦!当年前往河北镇州从军路过此地,在城中投宿几日,没想到那黑心的店家趁老子外出,摸进我房里偷了老子的钱财,好几十贯钱哩!
后来那该死的鸟厮还诬陷老子不给房钱,被老子识破,一顿打砸,废了那贼厮一条腿,还一把火烧光整间客舍!
狗日的潞州官府派差役捉老子,被老子一通打杀,闯出城去,从此再也没回来过....”
潘美仰望着城头痕迹斑驳的匾额,颇有几分唏嘘之色。
如今一晃眼六七年过去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初入军伍,年轻莽撞的少年郎。
“那黑心店家瞎了眼,竟敢把脏手伸向潘将军,活该遭受一顿好打!潘将军杀得好,也算是为潞州城除去一害!”
陶文举也掀开斗笠,带着几分恭维谄笑着,鼻头被冻得通红,配上尖嘴猴腮的长相,颇有几分滑稽。
朱秀解开勒在下巴处的绑绳,摘下斗笠,仰头看了看高耸的城头。
他们一行从泾州千里迢迢赶来,仗着马匹脚力不凡,倒也没有多耽误时辰。
胡广岳笑道:“少使君,咱们还是先入城找地方落脚,歇息一晚,明日再赶路。”
朱秀点点头,对身旁的史向文笑道:“大郎可是饿了?”
史向文摸摸干瘪的肚皮,大脑袋重重点了点。
躲在城门洞里烤火取暖的兵卒叁叁俩俩走出,一个个带着讨好笑意,磨磨蹭蹭地围拢上前。
这伙外乡人不知道从哪里来,穿着蓑衣戴斗笠,也瞧不出衣着相貌,不过见他们骑的马都是品相上佳的良驹,只怕也是非富即贵的人物,不敢得罪。
还有那比寻常人高出大半截身子的巨汉,肩膀上那根手臂般粗细的浑铁棍只怕有几百斤重,抡一下就能把人砸成肉泥。
城门守卒畏畏缩缩地环视众人,发觉除了当中那名年纪最轻,唇红齿白的小官人外,其余几人都不太像好人。
“小人们给小官人见礼!敢问小官人一行打哪来?要去往何处?可有过所凭证?”
一个小队正站出来,恭恭敬敬地问道。
朱秀朝陶文举使眼色,陶文举急忙从包袱里取出几人的过所凭书给守卒们检查。
“我们从长安来,要去洺州。”朱秀笑道。
小队正检查凭书无误,双手奉还。
陶文举没好气地接过,鼻孔里重重哼了声。
这些过所凭书是京兆府开具的,姓名籍贯身份全都是假的,只有个人体貌特征属实,花五十贯钱就能搞定。
小队正一听他们要去洺州,急忙道:“小官人有所不知,洺州如今可是去不得啊!”
“噢?为何?”朱秀心中一惊,故作不解。
小队正说道:“邺都留守郭威郭大帅起兵造反,洺州靠近邺都,已经被郭大帅的兵马占据,封锁官道,严禁出入,这兵荒马乱的,小官人一行去了只怕有危险!”
朱秀惊讶道:“不知大哥说的可当真?我家世代在长安,却也听过郭大帅的威名,郭大帅乃是当世豪杰,怎会突然造反?”
“嗐~朝廷的公文已经传遍河东河北,哪还有假!小人们奉命办事,可不敢信口胡说!”
小队正唉声叹气道:“郭大帅的威名,我们这些当兵吃粮的可比小官人知道的更清楚!能当郭大帅的兵,那可是前辈子修来的福分,可惜小人们福薄,没这个命....”
身边的兵卒碰了他一下,一个劲地使眼色,示意他可别乱说话。
小队正急忙讪笑道:“总之朝廷上发生了什么大事,小人们不清楚,只知道上边有命令照着执行罢了。”
朱秀笑了笑,朝陶文举努努嘴,陶文举会意,取出一根叁两重的银铤塞给小队正:“拿着!我家少郎赏你们的!”
“哎呀~这....小人可不敢领赏!”小队正欣喜不已,嘴上惊慌婉拒,手却把银铤死死攥紧。
身旁的兵卒露出火热目光,这笔赏钱可比他们所有人一月的饷钱加起来还多,分到每个人手里都有好大一笔。
这小官人财大气粗,肯定是京兆府来的勋贵子弟。
朱秀笑道:“天气寒冷,你分给弟兄们,多为家里添置些薪炭。”
“多谢小官人赏赐!”
小队正和一众兵卒们感激地拜谢。
小队正手里还拿着一张画影图形,犹豫了会没有展开,招招手大喊道:“请小官人一行入城!”
朱秀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的东西,笑道:“可是官府下发的影画图?这潞州城里闹了贼匪?”
小队正笑道:“不是什么贼寇,是一个叫张永德的逆犯,听说他是郭大帅的女婿。如今郭大帅和朝廷闹翻了脸,朝廷把郭大帅定为反臣,这张永德自然也受到牵连。”
朱秀不动声色地笑道:“官府的抓捕文书下发多长时间了?可有此人动向?”
“已经满城布告叁日了,至今没有半点线索。府里的官老爷们,只让咱们严查进出城者....”
小队正满脸不在乎地说道。
朱秀道:“既然是公事,咱们还是公事公办的好,你把画影图形展开,与我等相貌一一比对。”
说着,朱秀让潘美、陶文举等人摘下斗笠露出脸庞,任由小队正照着画像比较。
“哎呀~小官人说的哪里话,小官人一看便是高门大户家的子弟,怎么会和朝廷逆犯牵扯到一块....”
小队正嘴上说得客气,还是飞快地展开画像,比对着瞟过众人脸庞。
“小人就说这画像跟小官人没有半点关系嘛!”
小队正心里松口气,卷起画像朝后挥挥手,“请小官人入城!”
“多谢!”朱秀拱手,提起缰绳轻轻抖了抖,胯下的金山神骏红孩儿打了个响嚏,迈开蹄子往城门走去。
忽地,出城的人群里,一个挑柴禾的高大汉子和兵卒产生争执,小队正急忙带人赶过去。
那汉子在一群面黄肌瘦的乡民中间格外显眼,虽然也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旧冬衣,破损处露出发霉的芦苇絮,但朱秀还是从他身上看出几分不同。
心中一动,朱秀忙招呼潘美几人跟上,骑马过去看看。
那挑柴禾的汉子要出城,只是拿出的过所凭书有问题,兵卒们不肯放行。
“那汉子,你的柴禾我家少郎全要了,不过你得帮我们挑到城外馆驿去!”
潘美破锣嗓门大声嚷嚷起来。
挑柴禾的汉子看着潘美一愣,又看看不远处,骑在马背上的朱秀,眼里勐地迸发亮光。
似乎怕被人察觉,他又急忙低下头去,瓮声瓮气地应道:“若是超过十里路,可得再付二十文力气钱!”
“放心!少不了你的!”潘美大咧咧地招手让他过来。
小队正见朱秀要人,急忙跑过去谄笑道:“小官人不进城了?”
朱秀笑道:“洺州去不了,打算绕道去邢州,行程上较为匆忙,还是赶路要紧。”
“呵呵,那就恭送小官人了。”
小队正客气地抱拳,看看那挑柴禾的汉子,犹豫了会呵斥道:“把柴禾给小官人一根不少地送去,往后进出城,一定要拿着加盖了府衙通行大印的过所,你那县里的文书不好使!”
汉子似乎不服气,瓮声回呛道:“怎地不好使?县衙就不是朝廷的官府了?以前都好好的,又为何要去开什么劳什子的通行文书?你们不干正事,尽瞎折腾咱们老百姓....”
汉子的话引得一众百姓感同身受,纷纷应和起来,拥堵的城门口爆发些许骚乱。
“放屁!我们还不是听命令办差!”
小队正急得跳脚,破口大骂,“你这孬汉有胆地去找官老爷嚷嚷,冲我们叫唤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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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子还要争执,潘美哈哈大笑着,硬拽着他走了。
一行六人折返回官道,继续沿着道路往西北方向走。
来到一处被大雪覆盖的野林边,四周没有外人,朱秀翻身下马,走到挑柴禾的汉子前,一脸揶揄地笑道:“张大哥这卖柴禾的可真是大胆啊!竟敢跟守城兵吵嘴!”
汉子朗声一笑,卸下肩上沉重的柴禾挑担,随手从枯枝上抓一把雪往脸上抹了抹,擦掉满脸锅灰,露出一张白净俊朗的面容,正是张永德。
“你们怎会在此?又是如何认出我的?”张永德朝众人抱拳。
朱秀道:“半月前,我在泾州接到开封紧急传报,知道开封城发生了大变故,担心朝廷对郭帅柴帅不利,这才匆忙启程赶赴邺都。”
顿了顿,朱秀笑道:“张大哥伪装得漏洞百出,稍微熟悉些的人一眼就能看穿!”
潘美撇撇嘴道:“哪有人抹锅灰只顾着抹脸,脸是黑的,脖子和手却是白的。还有你这乡下村汉,一身破旧冬衣,脚下却穿一双牛皮革靴,要不是满脚泥雪,这双靴子就能把你出卖喽~”
张永德一愣,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脚,果然如潘美所说一般。
一个卖柴禾的乡下汉子,怎么可能穿得起价格不菲的皮革靴。
朱秀含笑不语,要论跑江湖的经验,张永德自然是及不上潘美的。
“唉~仓促之间疏忽大意,若非遇上你们,只怕我今日就得硬生生杀出潞州城了。”张永德苦笑着摇摇头。
“对了,张大哥怎会在潞州?”朱秀奇怪道。
“十月初,我奉郭帅之命到昭义军办事,大雪封城耽误了些日子,本想赶在十一月中返回邺都,没想到却突然听到开封传来惊变,我还被莫名其妙定为朝廷逆犯!
如今潞州满城张贴我的画影图形,我已经躲藏了好几日,今日才找到机会逃出城,没想到差点出了岔子....”
“不知四姐姐在何处?”朱秀一脸关切。
张永德奇怪地看着他:“老父病重,夫人半年前赶回阳曲老家照料,眼下还在阳曲。我已经想办法托人带信到阳曲,让她带着家中老小进山躲避,等风声过了再回来。”
朱秀恍然,原来张永德一家早早离开开封,难怪在那场血腥的政变里毫发无伤。
张永德娶郭威四女郭清为妻,两人成婚两年,夫妻恩爱,去年从蒲州回泾州途径长安时,朱秀曾经见过他夫妇一面。
“开封近况如何,张大哥可知道?”
张永德摇头,凝重道:“我只知道史弘肇、杨邠、王章叁大老臣被杀,岳丈和柴帅皆被定为逆党反臣,官家已经下诏,凡是追随岳丈者皆为反贼,如今邺都一带已经被封锁,开封附近也在调兵遣将。”
朱秀试探道:“开封城里情况,张大哥可知道?”
张永德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朱秀叹口气,苦笑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看来张永德对于开封事变,只知道前半段过程,不知道后半段的噩耗。
半月前,朱秀接到马庆密报,说是刘承佑召慕容彦超回京,就知道乾佑叁年的惊变已经拉开序幕,这才急急忙忙从泾州一路赶来。
沿途在蒲州又接到开封消息,刘承佑果然如历史上记载的那样,高高举起屠刀,屠尽了郭威和柴荣留在开封的一家老小....
对于想要铲除辅臣,收拢皇权的刘承佑来说,这完全是一步把自己推向深渊的臭棋。
藏锋营在开封的根基,几乎被李业拔除干净,马庆和陈安死里逃生实属万幸。
开封离泾州太远了,水也深得可怕,朱秀知道自己暂时还没有能力跳进去,也不敢跳,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赶到邺都,确保这场惊天剧变,能像历史上那样顺利首尾。
“走吧~咱们绕道邢州,而后再回邺都!”
朱秀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晦暗,轻叹一声,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张永德从朱秀神情变化间看出些什么,心中一沉,默默和史向文走在最后。
一行人赶到前方的馆驿,想办法为张永德弄匹马再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