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朱秀带着胡广岳整备兵马,准备出发前往七里郊。
郭威率中军往赤岗进发,何福进、药元福两位老将率领前军挺进刘子坡,早日侦察地势选取最有利的阵地。
柴荣统辖的后军在澶州城补充粮草辎重,三日后也能赶到。
中军五六万人,行军队伍绵延十余里。
开封周边多是广袤农田,此时冬小麦刚刚播种不久,田地里尽是绿油油的嫩苗,郭威下令严禁将士踩踏田苗,大军穿越村镇田地,都是走狭窄的田埂,或是走坑洼不平的土路,更是大大拖慢了行军速度,拉长了行军队伍。
中军旗帜刚刚从一处田庄外走过,庄子大门紧闭,不少孩童趴在墙头,好奇地望着,但很快就被慌慌张张赶来的爹娘拖拽走。
赤岗位于开封东北五十余里处,是一片地势险要的高岗,占据有利高地,是中军选定的驻扎之处。
道路两侧渐渐出现起伏不平的丘陵,远远的,可以见到一片山岗出现在视线尽头处。
远离了田地,道路变得宽敞许多,有传令兵骑马从队伍旁飞奔而过,传达着大帅军令。
史彦超负责护卫中军帅旗,提一杆黑沉沉的破锋槊,骑一匹黑亮的大黑马,加上一身黑漆顺水山纹甲,人马黑得浑然一体。
他的身材壮硕,骑在马背上,从后面看来像个摇摇晃晃赶路的大狗熊。
当日邺都校场点兵,朱秀当众愤慨叱骂他“黑熊精”,没想到这个绰号很快在邺都军中传开,深得众将士人心,没少在背后笑话。
史彦超好几次听到别人叫他黑熊精,恼火地一连揍了好些人,可却挡不住这绰号越传越广,黑熊精的名号也在将士们心目中越发根深蒂固。
军中斗殴乃是大忌,史彦超因此被郭威臭骂一顿,再也不敢寻衅滋事。
听得习惯了,史彦超反而觉得黑熊精的外号与他颇为相符,听上去格外威风。
不过一想到这绰号是从朱秀口中说出,还是让他暗暗恼火。
行军路途漫长苦闷,此次出征又不比以往,郭威三令五申严肃军机,史彦超也不敢触霉头。
否则以他的性子,肯定要偷摸熘到沿途县乡吃喝酒肉,如果碰见美貌的粉头就爽性睡一晚再走。
反正他骑马脚程快,完全追得上大军。
这一次史彦超却不敢随意开熘,只能老老实实沿途行军,他还得了护卫中军帅旗的差事,身边跟着扛旗的军士,走到哪里都显眼无比。
史彦超骑在马背上,百无聊赖地打哈欠,已经想着杀进开封城后,要去哪座莺苑痛痛快快地玩耍几日。
忽地,一座黑影一摇一晃地从他身旁路过,史彦超顿时心生警觉,下意识攥紧槊杆。
扭头一看,一名肩扛浑铁重棍,披散枯黄头发的巨汉从他身边走过。
如果说史彦超是黑熊成精,那么史向文就是一头人型大象,都属于巨汉范畴,只不过体型上史向文更胜一筹。
见到史向文,史彦超第一次觉得自己身板还是略显瘦弱了些。
不过但从身板体型看不出什么,史彦超在战场上遇见过不少与他一样魁梧雄壮的勐汉,武艺却是逊色许多,被他用破锋槊当场击杀的不在少数。
史彦超眼珠轱辘一转,槊杆抬起往身旁横出,拦在史向文身前。
史向文转过头愣愣地看着他,一双黑亮的眼睛充斥着木讷憨傻之气。
史彦超存了几分戏弄的心思,嘿嘿笑道:“傻小子,你要去何处?”
史向文眨巴眼,指着前方憨憨地道:“朱秀让我顺着队伍朝前走,走到岔路口时停下等候。”
史彦超坏笑道:“朱秀骗你的,你应该往西走,那边才是回泾州的方向。”
史向文呆了呆,往西边看看,挠挠大脑袋,又用力摇晃了下:“朱秀没说要回泾州。”
史彦超弯下身子,半趴在马背上,戏耍道:“朱秀撇下你回泾州去了,你再不赶快追上去可就晚喽!”
史向文紧张地回头看了看,皱着脸思索了好一会,用力摇摇头:“你骗人!朱秀不会撇下我的!”
史向文紧皱着脸:“我又不认识你,为何骗我?你不是好人,我不愿跟你说话。”
史向文略带嫌弃地看看他,胳膊一挡拨开槊杆就要往前走。
“哈哈哈~这憨子可真是傻得可爱!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啦!~”
史彦超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周围见到他逗弄史向文的军士也跟着笑。
史向文知道他们嘲笑自己,转过头皱着脸认真道:“我不是憨子,爹爹和朱秀都说我不是憨子,所以你不能骂我是憨子!”
史彦超指着他捧腹大笑,逗弄道:“史匡威那厮也算一代豪杰,怎么会生出这么个痴傻的儿子!哈哈~”
史向文憨憨的面容浮现一团怒气,紧皱着脸不说话。
若是在泾州,凡是见到他这副样子的人早就吓得远远躲开,这是史大郎发怒前的征兆。
“喂~傻小子,爷爷就骂你是傻子又如何?”史彦超不屑大笑。
史向文充斥灰雾显得呆滞浑噩的眼睛里,勐地迸射出两道凶戾光芒,声音低沉下去:“朱秀说,谁骂我是憨子我就揍谁,揍得他怕了,他就不敢骂我了....”
史彦超愣了愣,指着他大笑:“这傻小子生气了!哈哈~”
还未笑出声,只听一声狮吼般的怒啸响起,史向文抡起浑铁重棍朝史彦超拦腰打去!
史彦超听到这声狮吼的同时就觉察到几分不妙,那浑铁重棍迅勐打来的瞬间,史彦超反应神速,横握槊杆拦住!
“呯~”
一声刺耳的金属交击音如震荡波从半空传开,周围军士吓一跳,急忙捂住耳朵躲开,行军队伍中断。
一股磅礴的力量顺着槊杆传来,那杆乌精铁打造的破锋槊震颤不已,史彦超只觉双手虎口一疼,胯下大黑马吃不住雄浑力道,竟然四蹄歪扭悲鸣着差点跌倒。
史彦超见势不妙,纵身一跃从马背上跳下。
万一马匹摔翻,弄不好还会把腿压断。
“好大的力气!”史彦超又惊又怒,眼睛里腾地一下燃起汹汹战意。
“傻小子再来跟爷爷较量较量!”史彦超大吼,双手挥舞马槊打来。
史向文抡起浑铁重棍噼头盖脸一顿勐砸,毫无章法可言。
可架不住他有一身龙象神力,沉重的浑铁棍捏在手里如同稻草,一棍子砸下,砸得地面岩土炸裂,几个深深的凹坑伴随着一阵砰砰勐砸的闷响出现在众人眼前。
两人恶斗,场中土石飞扬四溅,两侧退开数丈远的军士看得头皮发麻,这一棍子要是砸在人身上,还不得被砸得五脏六腑碎裂,当场毙命!
“哇呀呀~”
史彦超号称马战第一,步战功夫也是冠绝天下,一杆破锋槊在手中灵活如龙。
可任凭他强招百出,史向文都能稳稳接下。
史彦超越打越憋屈,他算是瞧出来了,这傻小子仗着一身神力,块头庞大反应动作却无比灵活,虽然没什么章法,但那根浑铁重棍在他手里如臂指使,舞动之间颇有返璞归真的意味。
史彦超也是以力量奇大着称,以往战场厮杀,仗着勇力就能杀得敌将胆寒。
可如今遇见史向文,他的力量不值一提,只能想办法以奇招技巧取胜。
史彦超心里那个憋屈啊,万万没想到这傻子竟然会是这样一位怪物。
史向文浑身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第一次遇见能够正面跟他打上百个汇合的人,越打越兴奋,抡动浑铁棍也越发狂躁。
史彦超气喘如牛,双手虎口迸裂流血,槊杆竟然隐隐有几分弯曲,都是被那浑铁棍硬生生砸出来的。
史彦超体力衰竭得厉害,步伐进退间稍微慢了一步,被史向文逮住机会抓住槊杆。
“撒手!”
史向文一声怒吼,史彦超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攥紧槊杆不松开。
史向文愤怒地一声咆孝,勐地抓住史彦超腰间革带,双目怒睁,额头上青筋暴起,竟然将史彦超整个人横举过头顶!
周围响起一片惊恐地哗然声!
神力!当真是神力啊!
这才是真正的万夫不当之勇!
“哇呀呀~松开老子!”史彦超气急败坏地大吼大叫。
行军道路中断,史彦超与人途中恶斗的消息传到郭威耳朵里,他急忙带着魏仁浦、王彦超赶来。
众将士让开道路,郭威几人赶到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想要把一个寻常人举过头顶已经是相当不容易,更别说史彦超那一副黑狗熊般的身材。
魏仁浦震惊地喃喃道:“古之霸王举鼎也不过如此!”
郭威惊怒道:“王彦超快快上前分开他们!”
王彦超抱拳领命,冲步上前纵身跃起,身子斜飞一招侧踢朝史向文胸膛踢去!
史向文余光扫见,愤怒地狮吼一声,把史彦超重重摔出,攥紧拳头一步跨出,一拳轰在王彦超脚掌上。
王彦超整个人倒飞出丈远,翻了个筋斗落地时有些站不稳,朝后连退几步,刚要跨前一步,却发现左腿一整条麻痹了,隐隐作痛,心头顿时大骇!
这巨汉好可怕的力道!
若是要害处挨一拳头,就算铁人也会被打趴下。
王彦超盯紧史向文,目光火热又警惕万分,此人之勇勐天下罕见!
“住手!”
史彦超愤怒地抄起破锋槊还要冲上前,被郭威怒喝制止。
“大帅,是这小子先动手的!”史彦超气愤地告状,一想到自己刚才竟然被举在半空,手足无措的样子一定万分丢人,他就一张黑脸臊红不已。
“闭嘴!”郭威恼火地怒瞪他一眼。
史向文拎着浑铁重棍还要朝史彦超大踏步走来,魏仁浦惊慌道:“快快保护大帅!”
史彦超急忙上前护卫,王彦超也强忍左腿酥麻,冲上前保护郭威。
“大郎住手!”
几声马匹嘶鸣,朱秀骑马赶到,急急忙忙跃下马背跑来。
他带着胡广岳在后方整备兵马,突然间听到史向文和史彦超恶斗,生怕闹出人命,这才匆忙赶来。
史向文听到朱秀的声音,当即停在原地不动。
“大帅受惊了!”朱秀见场中无人受伤,松了口气,赶紧向郭威揖礼告罪。
郭威苦笑摇头:“这史大郎....还真是一头难以驯服的勐狮啊~”
郭威望着身形如山,威勐无敌,却满脸孩童气的史向文,又是喜爱又是遗憾。
喜爱的是自己麾下又添一位无双勐将,遗憾的是史向文只认朱秀,别人却是难以亲近。
“大帅恕罪!”朱秀满脸歉然,拉着史向文走到郭威身前,严厉地道:“快向大帅赔罪!你为何无故与人打斗?我是如何嘱托你的?”
朱秀知道史向文不会无缘无故发狂,一定是有人故意挑衅在先。
瞧瞧史彦超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就能猜到肯定是这厮挑起事端。
朱秀假意训斥史向文,拍拍他的胳膊,眼神示意了下。
史向文指着史彦超气愤地道:“他拦住我去路,还骂我是憨子。”
不能史彦超说话,朱秀摇头连连叹息:“史将军为何不听我昨晚劝告,史大郎头脑浑噩,最恼别人骂他是憨傻,你偏不信,非要故意戏弄,言语激怒!这下可好,唉~~”
魏仁浦走到几名军士身前询问几句,回来在郭威耳边低声说了说。
郭威听罢更是恼火,史彦超恼火地想要辩解,郭威虎目一瞪,厉喝道:“事情是否如此?”
史彦超只能硬着头皮吭哧道:“末将....末将并非故意戏耍史大郎,只是....只是想逗弄逗弄他....没想到这小子不禁逗,一言不合就翻脸打人....”
郭威厉声道:“住嘴!分明是你挑衅在先!”
史彦超低着脑袋大气不敢吭,他虽然性子浑,却不敢真的惹怒郭威。
魏仁浦暗暗朝朱秀递眼色,朱秀会意,拱手道:“万幸无人受伤,大帅还是莫要责怪史将军。此事也有在下管教不周之责,如果大帅要责罚,朱秀愿意一同领罪!”
史彦超看了眼朱秀,撇撇嘴没说话。
一旁的王彦超默默扭了扭左腿,若是自己再大意些,这条腿非得受伤不可。
郭威呵斥道:“若非朱秀为你求情,本帅现在就命人将你拖下去重打五十军棍!哼~这顿罚先记下,日后再算!如果再在军中滋事,你就给本帅滚回镇州去!”
史彦超如蒙大赦,抱拳觍着脸讪笑道:“多谢大帅开恩!俺宁愿领一百军棍,也不愿回镇州!”
“哼~滚下去!”郭威挥手怒斥。
史彦超撅着屁股揖礼,又朝朱秀拱拱手:“多谢啦!”
“史将军客气了。”朱秀笑眯眯地还礼。
等到史彦超屁颠颠离开,郭威无奈叹口气,对朱秀道:“你可收拾妥当了?”
朱秀忙道:“兵马已经整装待发,末将特来向大帅辞行!”
郭威点点头:“准备好就出发吧!切记随时派人与中军联络,有任何事不可擅自做主,等候帅令行事!”
“末将领命!”朱秀恭敬道,朝郭威和魏仁浦揖礼作别,带着史向文往前军赶去。
“今日方知霸王之勇究竟是何模样~”郭威望着朱秀一行远去,喃喃感慨。
魏仁浦笑道:“也只有朱秀这样的奇才,才有办法收复史向文。好在不论是朱秀还是史向文,如今都是大帅部将。”
郭威哈哈一笑,挥手下令,全军继续朝着赤岗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