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回到盛和邸舍,马庆已经在堂屋里升起暖炉,烹好香茶。
接过朱秀递来的氅衣,拍掉沾染的碎雪末,叠整齐放在暖炉边烘烤,除去湿气保持干燥,待会出门时穿上暖暖和和。
朱秀惬意地窝在软塌上,捧着茶盏小啜。
“还是自家住的舒服自在,这几日待在兴国坊尚书省衙署,吃大锅饭睡集体宿舍,可把我难受坏了!最倒霉的是,我跟李重进那憨厮一个屋,那憨厮夜里打呼噜像打雷一样,害得我每夜都得惊醒几次.....”
朱秀大吐苦水。
马庆笑呵呵地道:“十万邺军入城,官员将校一大堆,朝廷腾不出那么多房舍安置,只能凑合着住,小官人着实受委屈了。小人已经把邸舍后宅重新修缮过,划成独院供小官人入住。从泰和楼调来的厨子也到位了,待会让他给小官人做一顿好吃的....”
朱秀朝他投去一个赞许眼神,马庆忸怩地笑笑。
“对了,你去陕州可还顺利?”朱秀问道。
“托小官人洪福,小人在陕州城外顺利捉住李业,已经把他给料理干净了,请小官人放心。”马庆大饼脸露出憨厚笑容。
“嗯,没让那厮跑了就好。”
朱秀看了他几眼,李业落在马庆手里一定讨不了好,至于马庆是如何招待他的,朱秀没有过问,他要的只是李业的小命而已。
“这件事还要多亏符家帮忙,过些时日,平凉马场会有一批今年出栏的健马送来,你挑两匹给符昭信送去。
还有符彦图那里,你去准备些礼物,明日随我亲自上符家拜谢。”
“小官人放心,小人一定安排妥当。”马庆抱拳领命。
朱秀想了想又问道:“现在邸舍账目上还有多少现款?”
马庆道:“刨去前不久开设泰和楼的四千余贯,邸舍账上还有三千余贯钱。”
朱秀皱眉道:“才三千贯,太少了!这样,你从洛阳想办法调一万贯钱过来,再去广和商铺筹些,凑足五万贯,去宫城附近,特别是甜水巷、太庙街、东华门街、西华门街一带找找,盘几处地段好的宅子。
房舍破旧一些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地段便利,占地要大,环境要好,四周的道路要通畅。”
马庆吓一跳,五万贯钱可不是小数目,而且现在开封城里的盛和邸舍、泰和楼刚刚重建,处处都需要花钱,挪出这么一大笔钱去买地买宅子,马庆觉得风险太大。
“小官人是不是再考虑考虑....洛阳那边各处堂口也才刚刚步入正轨,挪出一万贯钱也不容易....况且现在去买地买宅子,办理的地契房契盖的可是刘汉朝廷的大印....
小官人不是说,郭大帅马上就要做皇帝了?这新皇帝即位,新朝廷哪还能认旧朝廷的账?”
马庆犹犹豫豫地说出自己的担心。
朱秀笑道:“别人买地买宅子自然要担心这些,我却不用。新朝廷更不会不认我们这些邺都旧臣的账,放心好了。开封人口数十万,为了稳定民心,即便新朝建立,一般来说,也不会推翻前朝旧账,该是谁的家产还是谁的,不会有什么变动。”
马庆又想了想,忙道:“小官人说得对,是小人湖涂了,过会小人就着手去办。”
“小人一定为小官人在宫城边上找一处称心如意的大宅子,往后小官人入宫也方便些。”马庆笑呵呵地道
朱秀抻抻懒腰道:“找好地方先把宅子买了,我一时半刻应该也用不到,其他的事,等我从江南回来再说。”
马庆忙道:“小人也想跟小官人一同南下。”
朱秀摇摇头:“开封这里离不了你,你就别去了,安心留在开封,主持藏锋营之事,邸舍、酒楼、商铺都需要你费心照看。”
马庆幽怨地小声道:“小人宁愿不当这个大统领,只愿追随小官人身边,鞍前马后、端茶倒水....”
朱秀翻了个白眼:“堂堂藏锋营大统领,岂能说这些没志气的话?老马啊,你千万不要小看自己,你的能力远不止这些,掌管好藏锋营,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马庆跪倒叩首:“小人一定不负小官人重托!”
朱秀拽了他一把,让他起身,想想道:“藏锋营的职权划分还是太混乱了些,完全依托盛和邸舍铺开摊子,时间长了也不是办法,容易惹人瞩目。
你跟陈安、胡广岳再好好商量商量,把藏锋营和这些生意剥离开,要让藏锋营成为一处只有名字,但任何人都找不到真实所在之地的影子兵营。
它是我们藏在暗处的匕首,能够杀人于无形!”
马庆点点头道:“小官人说的是,其实自从上次李业派禁军闯入邸舍之后,小人就一直在想,把藏锋营建在邸舍之内并不妥当,邸舍生意越好,藏锋营也就越显眼,等到各地的别号开设,藏锋营终有一日是藏不住的,一定要让藏锋营的存在变得更为隐蔽。”
朱秀惊讶道:“行啊老马,看不出你这家伙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了,不错!”
马庆羞涩地笑笑:“小人追随小官人已快四年了,跟在小官人身边侍奉,再榆木疙瘩的脑袋也得开窍。”
朱秀笑道:“你就放开手脚,按照自己的想法改造藏锋营,等我从江南回来,再检查你的成果。”
“多谢小官人信任,小人一定尽力,争取不让小官人失望。”
“不知小官人要何时启程前往江宁?”
朱秀打着哈欠,懒洋洋地道:“不知道,等到郭大帅建号称帝再说吧....”
正说着,陈安在堂屋门口探头探脑:“启禀小官人,外边有人要见您~”
朱秀瞥了他一眼:“何人?”
陈安咧嘴露出个稍显暧昧的谄笑:“是位漂亮的小娘子!属下请她进屋坐,她也不肯,就说是要见您~~”
“嗯?”朱秀满脸疑惑,什么漂亮小娘子?他来开封不过半月,除了李太后,印象中没有见过其他女人。
“当真是位漂亮小娘子,属下怎敢欺骗小官人!”陈安见朱秀不相信,急忙保证道。
朱秀瞪了他一眼,起身穿好鞋袜,披上氅衣:“带我去瞧瞧。”
邸舍大门口,朱秀绕过影壁,就看见一辆精致马车停靠在石阶旁,一位从背面看,黑长发如瀑,垂落腰间,披一件鹅黄色软绒裘袍,梳着贵族少女常见的凌云髻,斜插一支翠玉珍珠钗。
她的个头不算高,身材比例却近乎完美,看上去亭亭玉立婀娜动人。
朱秀惊讶地看了陈安一眼,这家伙当真没骗他。
光看背影,都知道这肯定是一位靓丽女子。
陈安嘿嘿低笑,猥琐而又暧昧。
“咳咳~”朱秀跨过门槛,轻咳几声。
女子转过身来,一张白净素雅的鹅蛋脸呈现在朱秀眼前,弯眉如月钩,杏眸如灿星,琼鼻丰唇,美丽异常。
朱秀呆了呆,女子嘴角划过一丝嘲笑,双眸带着些异色,静静地看着他。
“咳咳~在下便是朱秀,敢问姑娘找我,有何贵干?”朱秀揖礼道。
这姑娘年纪不大,十五六岁,相貌中透露出几分稚气。
“朱秀,你还认得我吗?”少女俏生生地说话,声音软糯,流露些许俏皮之意。
朱秀怔住了,这声音听上去有几分熟悉。
“你、你、你是那小乞儿?冯青婵!”朱秀想起来了,瞠目结舌。
“哼~算你还有几分眼力!”冯青婵皱皱鼻头,略微仰头,露出粉白修长的颈项线条。
朱秀咽咽唾沫,难以置信地重新打量她。
很难想象当日蓬头垢面的小乞丐,竟然摇身一变,成了眼前妆容得体,娉婷鸟娜的美丽少女。
当日冯道带着她来邸舍拜访时,朱秀就知道她是女儿身。
可也没想到梳妆打扮后,她竟然是这样一位美貌的姑娘。
朱秀老脸一红,拱手讪讪地道:“当日眼拙,未识姑娘真容,敬请见谅....冯姑娘里面请!”
朱秀侧身邀请她进邸舍安坐。
“不用了,我说两句话就走。”冯青婵摆摆手。
朱秀也不勉强,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问你,你为何要陷害我阿翁?”冯青婵仰着头,粉脸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我何时陷害你阿翁?”朱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冯青婵攥紧小拳头,生气地道:“要不是你在太后和郭司徒面前进言,他们怎么会派阿翁去徐州?阿翁说了,去徐州九死一生,你是故意陷害阿翁!我冯家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阿翁?”
朱秀瞪了瞪眼睛,哭笑不得。
冯道这老头子,难不成还跑回家跟孙女诉苦?
朱秀笑着解释道:“冯姑娘误会了,事情并不是如你想的那般。冯公出使徐州,代表的是朝廷和太后,怎会九死一生?太过夸张了!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徐州节度使刘赟不肯随冯公来开封,两人吵几句嘴而已。”
冯青蝉弯眉蹙起,满脸怀疑:“当真?”
朱秀摊摊手:“郭司徒提议迎立刘赟为帝,太后和朝廷众臣一致同意。冯公此去,是请刘赟来开封即位做皇帝,不管刘赟愿不愿来,他都得对冯公恭恭敬敬。
而且当皇帝这么好的事,除非刘赟脑袋被驴踢了,否则他又怎会拒绝?”
冯青婵皱皱鼻头,迟疑道:“可是....可是我阿翁说,刘赟没命当皇帝,这又是什么意思?”
朱秀吓一跳,急忙四处看看,压低声道:“冯姑娘噤声,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冯青婵隐约猜到些什么,闭嘴不言。
朱秀暗暗苦笑,看来冯道对这位孙女当真宠溺,什么话都敢跟她说。
朱秀耐着性子道:“冯姑娘无需担心,冯公德高望重,跟刘赟还有几分师徒之谊,况且冯公此去,乃是代表太后和朝廷,刘赟岂敢对他不敬?”
“可是....可是徐州路途遥远,我阿翁年事已高,我担心他一路颠簸身子受不住....”
冯青蝉忧心忡忡,带着几分恳求道:“你去跟太后和郭司徒说说,请他们另外派人去徐州,让我阿翁回来可好?”
朱秀哭笑不得:“冯公已经启程几日,眼下怕是过了宋州,如何能追回来?冯公此行肩负重任,朝廷之上,除了冯公无人能担此重任,冯姑娘放心好了,在下向你保证,冯公一定能平安无恙的回来。”
冯青婵失望地叹口气,晶亮的眼眸里满是幽怨:“都怪你,举荐别人不好,非得举荐我阿翁....若是阿翁此行有闪失,我、我跟你没完!”
冯青蝉委屈地眼眶泛红,眸子里蓄满泪水。
朱秀搔搔头有些无措,冯老头找他诉苦发牢骚,他都敢回怼一番,说得冯道哑口无言。
可冯青婵跑来为翁爷抱不平,朱秀就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总不能也把人家姑娘臭骂一顿。
都怪冯道这只老狐狸,得了便宜还卖乖。
出使徐州迎接刘赟,风险高收益也高。
只要能稳住刘赟,收拢徐州兵权,为郭威扫清称帝前的最后一道障碍,那么将来等到郭威鼎立新朝,冯道就算是立下一桩大功劳。
这件事当然存在一定的风险,刘赟可不是傻子,岂会不明白,郭威已经掌控了开封,又怎么会心甘情愿捧他坐上皇帝位?
皇帝宝座难道不香?郭威为什么不自己坐?
还会如此好心,派人去请他到开封当皇帝?
这里面肯定有鬼。
如何与刘赟周旋,如何兵不血刃地将其除掉,又能保证徐州不乱,相当考验冯道的手腕和经验。
这件事除了冯道,换作别人或许都不会成功。
郭威派郭崇领兵随行,又秘密令宋州归德军调派兵马,防备刘赟识破计策,提前作乱,有郭崇保护,最坏的情况下,也能保证冯道的安全。
所以在朱秀看来,冯道此行完全就是承担了百分之十的风险,赚取百分之百的功劳,划算得很。
可这矫情的老头竟然还在孙女面前一番诉苦,害得冯青婵担心受怕,跑来找朱秀问罪。
朱秀无奈揖礼道:“冯姑娘暂且回去,老太师有任何消息,在下都会派人第一时间送到太师府。”
冯青婵最后幽怨满满地怒瞪朱秀一眼,曾曾小跑下台阶,登上马车,车夫驾车缓缓朝老鸦巷东口驶去。
朱秀站在邸舍门口目送,摇摇头苦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