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景苑,方山南麓。
陡峭难行的林地,朱秀一行艰难跋涉其中。
算上昨夜逃上山的时辰,他们四人已在山上逃亡一整个白天。
想要逃出江宁城,必须要往东走,那是一片至今无人涉足的原始森林地带,依靠现有的补给和装备、体能储备,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朱秀也从未想过要逃出江宁城。
他只是在为周宗和徐铉找李璟谈判争取时间,为自己赢得活路。
免得李璟旨意未到,他就被愤怒的东宫卫率兵马砍死。
所以朱秀和潘美带着周宪、李弘冀在山上兜圈子,反正整片山麓那么大,郑存禄想要围山搜人,光靠东宫左率那点人手肯定不够。
只是天气炎热,林子里潮湿闷热,还多有毒虫蛇蚁,四人走得相当艰苦。
从山顶烽燧顺来的半框馍馍只剩几个,还有一股馊味,一个馍馍掰成几半,众人捏着鼻子分食。
朱秀和潘美已经脱掉上衣系在腰间,光赤膀子,顾不得林子里树枝划破皮肉,先消消暑透口气再说。
再说满身汗水泥垢,气味感人得连蚊虫都不愿靠近,也算是天然驱虫避蚊。
朱秀穿上衣衫看似清瘦,实则匀称有肉,清晰的肌肉轮廓是他这些年勤奋锻炼不辍的结果。
周宪偷瞟一眼,害羞得赶紧扭过头,不敢再看。
潘美的身子可就不那么好看了,一身疙瘩肉,黑毛盘踞腰腹和胸口,活像个未开化的野人。
李弘冀也央求潘美允许他脱掉上衫,闷热得实在受不了。
潘美很粗暴地扯掉他的衣衫,朝那一身精白排骨瞥了眼,嫌弃不已。
李弘冀这副德性若是放在后世,绝对会被人当作常年吸粉的瘾君子。
他常吃的二仙丸,本就是脱胎于魏晋时流行的五石散所制,实质就是一种慢性毒药。
正所谓嗑药一时爽,一直嗑药一直爽。
山林间,枯枝落叶和腐土堆积厚厚一层,踩上去松软湿滑。
朱秀走在前,其次周宪,潘美居后,被塞住嘴巴绑缚双手的李弘冀落在后面。
周宪拄着木杖小心翼翼走着,脚下打滑身子趔趄了下。
身后的潘美下意识伸出手搀扶她的胳膊:“周娘子当心些....”
周宪却像触电般把胳膊缩回来,惊恐、畏惧、厌恶地看了眼潘美,加快脚步走到朱秀身前。
朱秀见她受伤的脚踝走得有些吃力,伸出手搀扶她的胳膊,周宪迟疑了下,没有拒绝,任由朱秀扶着自己。
“那大胡子究竟是你什么人?我看着他不像好人的样子....”
周宪往身后偷瞟一眼,凑近朱秀小声滴咕。
朱秀强忍笑意:“他呀~人送外号潘大头,是我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之一,在河北一带凶名能止小儿夜啼!”
“他打人时好凶!”周宪想到李弘冀一路上被教训惨了,越发对潘美感到畏惧。
“对了,你为何叫他潘大头?他的脑袋也不大呀....”周宪好奇地小声道。
“哦~老潘有两个头,大头不经常洗,小头倒是常洗,还喜欢到某处黑松林里洗!
为此,沧州孩童还编了一首童谣,你听着啊:‘咳咳~黑松林间一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见牛羊来吃草,但见潘美来洗头!’”
周宪眨巴眼,噗嗤一声笑了:“倒也有趣。”
潘美脸都黑了。
前面两个少年男女交头接耳,冲着他指指点点议论不止。
朱秀还把他的糗事翻出来说给周宪听,惹得小娘子娇笑连连。
臭不要脸的朱小子在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娘子面前说荤话,也不害臊。
这周娘子也是,咱老潘好心好意扶她一把,被她像防贼一样甩开。
朱小子扶她,她倒是不拒绝。
可恶的朱小子不就长得斯文了些,身子白净了些?
咱老潘年纪也不大,只是身子健硕了些,毛发旺盛了些,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哼~朱小子表面人五人六,其实一肚子坏水。
咱老潘面相是凶恶了些,但论心眼还是一个朴实厚道的好人。
周娘子遇人不淑,迟早被朱小子吃干抹净!
咱老潘这样的厚道人,竟然不招小娘子喜欢,真是没天理!
潘美满心悲愤,狠狠瞪了朱秀一眼,换来的却是朱秀撇嘴挤眼睛,一顿无声嘲笑。
“休~休~休~”
忽地,三支响箭在西南方向天空炸响,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朱秀和潘美一怔,相视惊喜。
这是他们和胡广岳约定好的信号。
周宪酥胸急喘,抬起手背擦擦额头汗水,茫然地仰头望去。
李弘冀又渴又饿,累得两眼冒金星头脑发昏,绊了一跤重重摔倒,身上被枯枝和荆棘扎得火辣辣疼。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愤满,李弘冀竟然呜呜哽咽垂泪。
潘美爬上一块巨石,往西南边山下望去,远远的,只见有一杆赤色大旗飘扬。
“错不了,看来胡广岳不负所望!”潘美大笑。
朱秀也松了口气。
周宪疑惑看来,朱秀解释道:“来聚景苑之前,我派手下人赶到吏部尚书徐铉府上报信,请他出面到太傅府,与你父亲相约入宫,求见唐帝,保我们一条生路。
约定事成之后,在山下以三声响箭一杆赤旗为号。现在,我们可以下山了。”
周宪越发迷湖了:“你认识徐尚书?还去见我爹?”
朱秀笑道:“谁说绿林悍匪就不可以跟朝堂大员相识?我不光要去见徐铉和你爹,还要去见唐帝李璟。”
周宪吃惊道:“你、你竟敢直呼官家名讳?”
朱秀撇撇嘴,神情略带不屑。
周宪瞟了眼靠坐在一棵树下的李弘冀,有些担忧惶恐,嗫嚅着不说话。
朱秀笑道:“现在知道怕了?昨晚踩那一脚时,怎么不知道怕?你那一脚可够狠的,差点断了他的子孙根....”
周宪脸蛋红红:“我、我当时气愤极了,没、没想太多!”
朱秀道:“不用怕,好在没闹出人命。你爹和李璟肯定已经达成某种妥协,否则不会派人来山下接我们。昨晚一定发生了许多事,我们下山便知。”
周宪点点头,旋即想到什么,急忙道:“冬梅呢?她落水以后一定找地方藏起来了,你帮我找到她!”
朱秀默然片刻,平静地看着她:“冬梅被周翎一箭射中后心,在白子桥下躲藏半夜,等我们赶到时,她已经不行了。我让人把她的尸体带出城掩埋,等过两日你安顿好,派人去徐尚书府里,自会有人告诉你冬梅的坟茔所在。”
周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怔了好半晌,捂住嘴“呜”地哭出声,眼泪汹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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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景苑半山,登山栈道下,周宗、徐铉手持李璟手谕,命郑存禄收拢东宫卫率兵马,不得擅动。
当四个浑身肮脏破烂,犹如流民的家伙走下栈道时,东宫卫率兵士哗啦一声,一窝蜂涌上前,拔出刀将其围拢。
“郑将军?”
周宗皱眉,转头看着他。
郑存禄咬咬牙,挥手喝令:“全都退下!”
东宫卫士迟疑了下,还是依令散开,让出一条通道。
潘美冷眼扫过一众卫士,朝郑存禄挑衅似地挤挤眼睛,放下搁在李弘冀肩头的刀,割断他手上绳索。
披头散发浑身腥臭如乞丐的李弘冀见到郑存禄,像一条获救的落水狗,揪出塞在嘴里的布团,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殿下受惊,末将死罪!”郑存禄抱拳单膝跪地,有两名宦官赶紧拿着披袍迎上前。
山上唯唯诺诺,山下李弘冀重拳出击,冲到郑存禄跟前,扬手狠狠两个巴掌,打得郑存禄嘴角流血,仍旧低头抱拳跪地,一动不动。
“废物!”李弘冀赤红眼睛,犹如吃人恶鬼,抬起脚向他胸口狠狠踹去。
郑存禄壮硕的身子巍然不动,李弘冀反倒像踹在一块铁板之上,一屁股跌倒在地,狼狈且滑稽。
李弘冀疯魔般嘶吼:“来人!来人!把这废物拖下去斩首!把这伙胆敢劫持孤的乱贼拿下!孤要亲手将他们凌迟处死!”
郑存禄跪地抱拳,不吭一声。
东宫卫士迟疑了下,无人敢对郑存禄动手,倒是恶狠狠地朝朱秀三人扑去。
“住手!”
周宗一声苍凉怒吼,双手高举圣旨,拦在众卫士身前:“有上谕在此,谁敢抗旨不遵?上谕:请太子殿下回宫歇息,着太傅周宗送北使一行前往鸿胪寺暂居!”
李弘冀甩脱开搀扶他的太监,满脸凶恶地咆孝:“哪来的什么北使?这伙人胆敢劫持孤,罪同谋逆,该斩首夷族!”
徐铉上前施礼,不急不慢地道:“殿下有所不知,朱军使乃是周主钦封开国侯,目前担任宿州镇淮军节度副使,此行南下寻亲,与周家产生了许多误会。
官家说了,既是北朝来客,我朝理应客气相待,有什么误会,说清楚便好。至于昨夜之事,官家自有主张,殿下还是进宫询问官家好了。”
李弘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劫持太子的匪徒,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北朝来使?
一瞬间,他的神情狰狞扭曲,好像吃了一万只苍蝇般恶心。
周宪震惊得小嘴微张,大恶人什么时候成了北朝使臣?
他不是外号“玉面小神龙”、“十殿阎魔”的江北绿林大盗?悍匪头子吗?
朱秀捋了捋紧贴面颊的几缕散落头发,掸掸破烂衣袖,昂首挺胸,好像一个神气的乞丐头子。
虽然满身黑泥,臭汗淋漓,也挡不住那无处安放的非凡气质。
李弘冀愤慨道:“孤不管他是什么人,孤只要他死!”
周宗老眼微眯,双手捧着圣旨递上前:“上谕在此,请殿下接旨!官家旨意,请殿下即刻入宫,有什么事,待事情查清楚再说。”
李弘冀凶狠地怒视他,狞笑道:“好!好!周宗老儿,你胆敢包庇劫持孤的刺客,这笔账孤给你记下了!”
李弘冀恨恨地扫过周宗、徐铉、朱秀、潘美几人,又怨毒地盯着周宪看了几眼,怒气冲冲地登上抬舆,率领卫士太监离去。
郑存禄起身,向周宗徐铉抱拳致意,看了眼朱秀几人,翻身上马紧追而去。
“爹爹!~”
周宪再难忍住心中酸楚,悲呛着奔向老父亲,父女俩紧紧相拥。
“娥皇啊,你受苦了!~”
周宗见爱女浑身狼狈,容颜憔悴,心里疼惜不已。
低声劝慰了几句,周宗道:“娥皇,你先上车,爹爹随后就来。”
周宪乖巧地点点头,在两名周家奴婢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她回头看了眼朱秀,迟疑了下,掀开车帘坐进车厢。
“后学朱秀,见过周老太傅!”
朱秀一丝不苟地行晚辈礼仪。
周宗满眼复杂地打量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朱军使年纪轻轻便得周主青睐,将来前途无量啊!”
“呵呵,承蒙吾皇抬爱,晚辈受之有愧!”
朱秀不卑不亢地微笑道。
周宗也“呵呵”笑了两声,捋须不语,眼里探究的意味越发浓厚了。
这个年轻人,有些意思。
“朱少郎!”徐铉激动地上前。
朱秀笑吟吟地道:“徐先生,泾州一别,可还安好?听闻徐先生已官至六部尚书,可喜可贺啊!”
“让朱少郎见笑了。”徐铉苦笑一声。
朱秀展了展双手,打趣道:“当初在安定县初见徐先生时,徐先生就是这副落魄打扮。没想到今日江宁再会,风水轮流转,落魄之人成了在下!”
徐铉哭笑不得:“你啊你,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哈哈~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朱秀洒脱一笑,“真到了砍头之时,哭是死,笑也是死,我为何不大笑而赴死?”
徐铉无奈道:“危机还未解除,你可不要高兴得太早!劫持太子,谋反逆罪,十恶不赦,你好大的胆子啊!”
朱秀不以为然:“徐先生在泾州大半年,应该知道我的胆子一向不小。”
周宗眯着眼饶有兴趣地盯紧朱秀,此子搅得江宁城大乱,竟然还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难道真的有所倚仗?
还是说,他根本就是奉周主之令,前来江宁刺探虚实?
周宗澹澹道:“朱军使,还是先随老夫前往鸿胪寺歇息吧!”
朱秀拱拱手:“有劳老太傅相送!请!”
坐进马车前,朱秀回头叮嘱道:“徐先生,在下家卷就有劳先生照料一二。”
徐铉忙道:“你放心,某一定照顾好令堂。”
朱秀道了声谢,又笑道:“李从嘉那兔牙小胖子呢?怎不来接我?”
徐铉笑道:“他先赶到鸿胪寺,说是替你打点行装,收拾房舍,怕你住的不称心。”
“哈哈~这兄弟没白认,还知道顾念哥哥我!~”
朱秀笑呵呵地钻进车厢。
周宗捻须的手颤了颤,面上神情很精彩。
怎么感觉这朱秀去鸿胪寺,就像回他自个儿家一样?
他难道不知,软禁鸿胪寺,等待他的是生是死,还犹未可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