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时辰后,朱秀坐在太傅府前厅。
迎他入府的是周敏。
“二公子....”
“叫二哥!”周敏羊怒。
朱秀嘴角微扯,宿醉醒来,这货热情依旧。
“唉~令兄好酒量啊!昨夜酒宴,令兄与我酒到杯干,喝的那叫一个痛快!
不瞒文才,愚兄已经好久没有碰到如此海量之人了!”
周敏满脸唏嘘,颇有种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的感觉。
“呵呵~”朱秀干笑。
朱武说这周敏酒桌上叫嚣得厉害,其实酒量差劲得很,换杨巧莲上阵也能把他喝趴下。
偏偏这货还自我感觉良好。
周敏还想缠着朱秀说话,周宗慢悠悠背着手进来,眼睛一瞪喝道:“你在此作甚?下去!”
周敏壮着胆子都囔:“孩儿跟未来妹夫亲近亲近....”
“滚!”周宗怒叱,周敏脖子一缩不敢啰嗦,作作揖一熘跑出厅外。
“唉,家门不幸,老夫教子无方啊!”周宗坐下,叹息一声。
朱秀安慰道:“二公子还是不错的,就是性子跳脱了些....”
周宗怒道:“这逆子已是四十之人,性情还是这般跳脱不定,当真气煞老夫!”
朱秀含含湖湖地道:“万幸伯父有三个儿子,听娥皇说大公子为人稳重,将来一定能助伯父打理好家族....”
言下之意,反正您老儿子多,矮矬子里拔将军,总能拔到一两个,这周敏就随他去吧....
都四十岁的人了,还能怎么教?
周宗瞪了瞪眼,不知该欣慰还是该生气。
“咳咳~”
两人默契的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周宗呷一口茶水,润润嗓说道:“贤侄啊,老夫的意思想来你也看出来了,就不用继续拐弯抹角。
直说吧,只要你愿意留在江宁,投效我大唐,老夫就把娥皇许你为妻!六部侍郎以下职位任你挑选,若是你想离京,老夫可以推荐你到广德军出任节度推官....
你毕竟初来乍到,年纪尚轻,江南还有许多人没听过你的名声,贸然授予高位容易惹人嫉恨。
等过些年,你熟悉江南风土人情,老夫再为你调整职位....”
朱秀想了想:“伯父可是想先栽树,后乘凉,扶持我立足江南,再用我扶保周家?”
周宗捻须微笑,算是默认了。
朱秀拱拱手:“小侄何德何能,让伯父如此看重,惭愧!伯父好意,小侄心领了~”
周宗手一颤,掐断一根胡须,忍住痛楚惊怒道:“你不愿意?”
他是万万没想到朱秀拒绝的如此果断。
朱秀正色道:“伯父勿急,且听我说。
敢问伯父,此事伯父是否上禀唐主?”
“你是大周臣子,想让你留下为我朝效力,自然要征得我主允许!”周宗道。
“贵国皇帝陛下如何说?”
周宗沉声道:“有老夫保举,加之你过往功绩名声,陛下自然应允!”
朱秀笑道:“伯父是否想过,小侄可是差点害死太子的凶手,虽说唐主不再追究此事,但他一定知道聚景苑的真相。
说句冒犯的话,唐主当真这般宽宏大量,连劫持太子的凶手也能放过?”
周宗面色微变:“那你认为,陛下为何饶恕你?”
朱秀笑了,“唐主之所以留我性命,一是不愿因为我和大周交恶,二是我这人有些意思,唐主把我当作弄臣养着,时不时逗他取乐开心,三是伯父出面说情,又或许伯父在唐主面前对我大力褒扬,唐主看在伯父的面子上,表现得大度一些罢了....”
周宗沉默了好一会:“你的意思,陛下不会真的信任你,就算你愿意留下投效朝廷,他也不会对你委以重用?”
朱秀笑道:“在唐主眼里,我个人最大的用途,就是用来和大周保持联系,确保两国边境稳定,保证两国短时间内的和平。
一旦我失去大周臣子这个身份,贵国陛下恐怕不会再高看我一眼!”
周宗眼神闪烁,苍老的面色有些难看。
朱秀这番话提醒了他,唐主之所以答应他留下朱秀,还对两家结亲乐见其成,只怕是另有意图。
朱秀诚恳地道:“小侄相信伯父不会害我,今日愿与伯父推心置腹。此事涉及周家和小侄的性命安危,务必慎重!”
周宗沉着脸,紧盯朱秀,缓缓点头:“你且跟我来。”
周宗起身,带着朱秀往后宅内书房走去。
“这里是老夫书房,未经许可,便是娥皇也不得擅入。在此说话,绝不会有泄露风险。”
朱秀顾不上欣赏书房摆设,和周宗隔着一张竹桉几坐下。
“伯父可想过,为何唐主对周家与我结亲大力支持?”朱秀问道。
周宗花白眉头紧锁,思量片刻:“你在江南没有根基,周家与你结亲,短时间内,周家的力量不会得到任何壮大。
与其挖空心思阻止周家和江南大族联姻,不如顺水推舟答应老夫请求!”
“伯父一针见血啊!”朱秀赞叹一声。
“唐主的心思其实不难猜,只需知道,他的心永远向着太子!
这并非是因为太子能力出众,而是唐主需要他来完成帝位传承,确保皇权平稳过度。
不管唐主和晋王、齐王多么兄弟情深,储君之位只能由唐主嫡亲血脉继承!
这事关皇族延续,唐主不会允许皇权旁落。
所谓兄终弟及只是笑话,当不得真,谁要是当真,离死期就不远了!
所以,唐主不会允许太子党人太过式微,就算偶有挤占皇权的威胁,唐主也只是压而不灭!
相反晋王一党,唐主只是用其来对抗东宫势力,造成朝中两党相争的局面,方便其控制朝政。
明白了这一点就知道,晋王一派的结局其实早已注定,等到太子继位,凡是晋王身边的旧臣只怕难得善终!”
周宗苍老的面容已有几分苍白,双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浑身微微颤抖。
“陛下、陛下当真是这样的心思?”
周宗声音沙哑,有些难以置信。
身为晋王党人,他一直认为晋王有可能继承大位。
最差的结果,也是将来在唐主驾崩后,当个手握实权的宗亲重臣。
毕竟当初是李璟力排众议册封晋王为皇太弟的。
还信誓旦旦的在先帝驾崩前喊出兄终弟及的口号。
如此推断,李璟当初的行为,只不过是笼络人心,暂时安抚住晋王和其他重臣。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储君之位上态度暧昧,时而偏重太子,时而偏重晋王,目的就是为了给太子造成压力,迫使百官站队,形成他掌控之下的党争!
周宗长叹,神情霎时间苍老了许多:“这莫非就是所谓帝王之术?陛下心思之深,老夫万万不及也!”
朱秀讥诮道:“帝王之术而非帝王之道!‘术’不过是心机手段,距离真正的‘王道’还相差甚远!
在小侄看来,唐主此举弊大于利,国力内耗,百官心思皆在党争,还有谁真正为国家、为百姓、为社稷考虑?
江南看似繁华,多年承平,掩盖了民间重重矛盾。
党派倾轧,朝野间奢靡之风盛行,豪门世家侵占民田、官田,苛捐杂税繁多,百姓徭役沉重。
种种弊端终将贻害无穷,一旦政局不稳,民间的积怨将会彻底爆发!”
周宗神色复杂:“原来在这南北相争的局面下,你根本不看好唐国?”
朱秀坦然道:“不错,以唐国如今局势,绝无可能一统天下!李氏皇族无人有能力,做这个扫清寰宇的一代雄主!”
周宗苦笑连连:“文才认为郭家父子就是结束这乱世的雄主?”
朱秀笑而不答,微微鞠身道:“请伯父助我返回北朝!周家恩情,朱秀没齿难忘,将来必有所报!”
沉默片刻,周宗叹道:“你准备如何对待娥皇?
如今江宁城谁不知道你当着陛下面表露爱慕之意,昨夜又在紫云楼赠情诗。
知女莫若父,娥皇对你并不排斥....
何况陛下已经答应,只要你留下,就下旨为你们赐婚....”
朱秀笑道:“可以将计就计,我表面答应留下,伯父从旁助力,造成我即将成为周家女婿,投效唐国的假象,迷惑众人,而后伺机出逃,返回北朝!”
“娥皇怎么办?”周宗脸色有些阴郁,“如此一来,她的清誉可就毁了....”
朱秀默然片刻:“如果伯父信得过我,可以让娥皇跟我回开封!
就说、就说是我假意屈从,伺机潜逃,还顺带拐走了太傅爱女!
把一切罪责推到我头上,周家明面上和我撇清关系!”
朱秀诚恳道:“我闯聚景苑确实只为娥皇!当初在板桥店,初见娥皇时便惊为天人,我愿当着伯父面起誓,此生定不负她!”
周宗沉默了好一会,低沉道:“太子荒淫,性情暴戾,娥皇如果留在江宁,只恐太子不会放过她,跟你回北朝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如此一来,周家除了名声受损,倒也没其他损失。
对你、对周家或许都是最好的选择....
可唯独对娥皇....”
周宗顿了顿,叹息道:“她只有十五岁,不谙世事,不懂人心险恶,偏又生得一副好相貌,这乱世对于她而言,一旦失去庇护,她的下场老夫不敢想象....
突然让她远离父兄,远赴千里之外,踏足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我这个当父亲的,于心何忍啊~”
朱秀也沉默了,他当然知道如此做对周宪未免太过残酷,只是时局如此,人人皆有不得已的苦衷,都需要学会放弃和割舍。
书房里陷入沉寂。
良久,周宗叹道:“此事且容我想想,暂且不要让娥皇知道。”
“小侄遵命。”朱秀揖礼。
这件事不管对于周宗还是周宪,都是一件需要慎重考虑的大事。
“去看看娥皇吧,这个时候,她喜欢在花园竹林弹琵琶....”周宗轻声道。
朱秀起身深深鞠躬,告退离开。
“吱”地一声,书房门闭拢,光线投射进屋,尘糜在光柱下浮动。
周宗坐在光束照射不到的地方,垂目沉思,皱纹深刻的面庞苍老且倦怠,浑身透出一股沉沉暮气。
他有种预感,今日的选择,将决定未来周家几十年,究竟是富贵绵延,还是中落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