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匡威怒气冲冲赶到侯府,朱秀正好从后宅卧房出来。
老史二话不说,冲上前揪住朱秀衣领就要一顿臭骂,却勐地发现朱秀神情暗然,双眸空洞无神,充斥血丝,好像哭过一场。
史匡威吓一跳,在他的印象里,朱秀可不是伤春悲秋之人,即便心有愁苦,脸上也总是笑嘻嘻,装作没事人的样子。
像今日这般失魂落魄,可是极少出现在他身上。
“你小子少装可怜!老子不吃这一套!”史匡威第一反应是朱秀又在耍滑头,妄图博取他的同情,不跟他计较冯家和符家的事。
朱秀苦涩道:“元老太医说,我娘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什么!
”史匡威瞪大眼震惊无比,急忙松开他,“怎么回事?你娘只比我年长一岁,咋就到了这地步?会不会是元老头眼睛花误诊啦?”
朱秀抬起眼皮看了看他,苦笑摇头。
史匡威两条爬虫似的浓眉紧皱,摩挲下巴杂草似的络腮胡,面上有些狐疑之色。
会不会又是朱小子的推托之词?
他以为这样说,老子就会饶了他?
可转念想想,朱小子滑头归滑头,心眼儿不至于坏到家,绝不会拿自家老娘的性命开玩笑。
史匡威脸色凝重起来,沉声道:“莫慌,开封名医无数,再请别的大夫看看!有任何需要,你只管言语。”
朱秀拱拱手,勉强笑了笑:“谢了....”
史匡威沉默了会,倒竖眉头低喝道:“老子还是那句话,若你敢辜负雁儿一番情意,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冯家和符家的事,老子晚些时候再找你算账!”
朱秀有些头疼,无奈道:“此事我当真不知情,等查清楚,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哼~这还差不多!”史匡威哼哼唧唧,“对了,老子爷仨在开封还没有落脚处,之前一直住在礼部提供给入京述职官员的馆舍内。
这座侯府老子看了,觉得不错,想暂住在此,你可有意见?”
朱秀拱手道:“史大将军光临寒舍,我朱家不胜荣幸!”
“哼哼~”史匡威斜瞅他一眼,捋捋大胡子都哝,“算你小子识趣!”
老史让史向文留下,自个儿跑到馆舍接史灵雁。
朱秀叫来朱武和杨巧莲,围坐在一块商量道:“娘的病情,元老太医都跟你们说过了?”
朱武叹口气:“说了,我本不相信,老娘身子骨一向不错,好好一个人咋可能说没就没?可看看老娘现在这副模样,我....我心里难受啊~”
朱武红了眼圈,宽厚的肩膀不住颤动,一双拳头死死捏紧。
杨巧莲抹着泪,哽咽道:“其实娘的咳疾有好些年了,时常在秋冬时节复发,有几次我还见到娘咯血!娘怕你担心,一直瞒着不让说....
后面这两年倒是不咯血了,我估摸着吃了几年草药,想是有所好转,哪曾想....”
朱武低声埋怨道:“这事儿你就不应该瞒我!早早带娘看大夫,也不至于落一次水就丢掉大半条命!”
杨巧莲攥紧裙角,呜咽道:“娘和我还不都是念着你在码头做工辛苦,想着小病小灾,能扛过去就算了....
我们一家在板桥店连个籍口都没有,整日过得提心吊胆,哪日官府清查下来,咱们可就要被当作流民发配边塞!
辛苦挣些血汗钱,还得四处打点,谁也不敢得罪....”
“唉!唉!都怪我没本事,害得一家老小受苦了!”
朱武往腿上用力砸了几拳,自责不已。
朱秀摇头道:“哥哥万不可责怪自己!是这世道不好,逼得良善穷苦人家寻不到活路!
哥哥肩头扛着一家老幼,能让她们有衣穿有食吃,不至于沦落为乞丐,已经相当不容易。”
杨巧莲抹抹眼泪:“板桥店多得是没良心的,抛下妻儿父母去做水匪,自己过得痛快,却连累爹娘娃儿成了罪囚。
娘就是怕你走邪路,这才让我瞒着你....”
朱武苦叹道:“男子汉大丈夫,就算落草为寇,也得先让自家人衣食无忧。抛妻弃子连爹娘都不顾,算哪门子好汉!我朱武最瞧不起那帮没心肝的贼匪,又怎会跟他们为伍?”
朱秀看着他,心里突然充满敬佩。
这个和自己一母所生的亲大哥,虽说没怎么读过书,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前半生一直靠耕种做苦活为生,但他这番话,显露出这乱世里宝贵的人性光辉。
朱秀默然了一会,轻声道:“娘知道自己身子状况,让我们无需为她担心。后面这段日子里,就让娘开开心心过,不要让她留下任何遗憾。”
朱武和杨巧莲默默点头。
朱武拍拍朱秀肩头:“娘心里最放心不下的是你,以前她盼着与你团聚,现在盼着你早日成婚生子。”
朱秀苦笑了下,他倒是当着吴友娣面保证过尽快成婚,可真要付诸于实际却是难了。
最起码,成婚的对象总得确定一下吧!
杨巧莲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周娘子、冯娘子、史娘子,还有没见过面的符娘子,秀哥儿,你心里到底属意哪一个?嫂子觉着周娘子最好,知根知底,跟咱们从江宁一路逃难,感情最深....”
朱武瞪了她一眼:“咱兄弟身份不一般,成婚这么大的事能随便吗?那冯娘子、史娘子、符娘子,娘家可都是大周重臣勋贵!”
杨巧莲不服气道:“周娘子还是唐国太傅千金哩!”
“那是在唐国!这里是大周,能一样吗?”朱武回呛。
“反正我最喜欢周娘子!”杨巧莲怒视丈夫。
“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朱武训斥一句。
朱秀站起身道:“此事且容我斟酌斟酌!时辰不早了,我还要进宫觐见官家....”
正说着,院墙拱门处传来一个清脆如黄莺般的雀跃声音:
“朱秀!你当真回来了!我好想你!”
朱秀惊喜望去,只见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一阵风似的跑来,张开双臂勐地扑进他怀里,紧紧箍住他的腰,脑袋埋在他胸口。
“雁儿!”
朱秀怀抱佳人,情不自禁地用力抱紧,鼻息间闻到那股史灵雁独特的气味,带着些西北旷野的风沙气,如同一株玫红色的沙漠蔷薇,盛放时带着炽热狂野的香味。
史匡威倚靠拱门,远远望着,露出满脸吃味表情,又夹在些许老父亲欣慰笑意。
许久未见,史灵雁个头长得和朱秀一般高,乌黑的发辫垂落腰间,紧致皮肤呈现健康的小麦色,黑棕色眼眸闪烁光彩,高鼻深目的五官已经完全显露出不同于汉家女子的异域风情。
这个沙陀族姑娘,到了最美丽的年纪。
杨巧莲瞪大眼,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女子,一见面就旁若无人地拥抱情郎。
史灵雁用力在朱秀面颊“吧唧”嘬了口,乐呵呵地傻笑一阵,噘嘴道:“朱秀,你到底什么时候娶我?人家都快二十一岁了,你再不娶我,就成老姑娘啦!~”
朱秀眨巴眼,苦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朝不远处偷笑的史匡威投去无奈目光。
杨巧莲更是惊掉下巴,连朱武也觉得颇为尴尬,很自觉地拽着自家婆娘避开。
忽地,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从史匡威背后传来:“呵呵,史大将军近段时间在开封可还住得习惯啊?”
史匡威回头望去,牛眼瞪大,来人竟然是冯道!
冯道可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身边是他的孙女冯青婵,后面还跟来两个气质不凡的女子,正是符金盏和符金环姐妹。
史匡威面皮颤了颤,还是站直身子,抱拳咬着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冯老太师不在府中安养,来此作甚?”
冯道捋捋白须,嘿嘿道:“怎么,这定远侯府,史大将军能来,老夫就不能来?”
二人相视一眼,竟然流露些许敌意。
史匡威冷哼道:“忘了告诉冯老太师,本将军一家三口已经入住侯府,也算半个主人,老太师来者是客,请吧,本将军亲自为您老奉茶!”
冯道嗤笑一声,自顾自地道:“堂堂太子太保、左卫大将军,竟然还要寄人篱下,可真够寒酸的!冯家倒是有几处外宅,若是大将军不嫌弃,尽管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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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匡威捏紧老拳道:“是朱秀哭着求着请本将军一家住下的,再说我史家跟他形同一体,不分彼此!”
“哟哟~史大将军说这话,可有征得朱侯爷许可?可别是你自作多情,想太多了!”冯道怪声怪气地嘲讽。
史匡威大怒,拔高嗓门:“朱秀!你给老子过来!跟老太师说清楚!我史家究竟跟你是何关系!”
朱秀见到冯道带着冯青婵去而复返,又见到符家姐妹联袂而来,顿时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马庆急匆匆赶来,凑近苦笑道:“侯爷,老太师他们非得来,小人不敢拦....”
朱秀摆摆手:“罢了,你退下吧。”
马庆应了声,把后宅敞院里无关人等全都遣散。
这下好了,冷冷清清的侯府一下子热闹起来。
“老太师,二位娘子,你们这是?”朱秀急忙上前见礼。
冯道捋须慢悠悠地道:“听闻定远侯回开封,老夫闲来无事,就过来探望探望。”
冯青婵侍立一旁,低着头不说话,面颊带着些不自然。
她本不想来,可冯道听说史匡威带着闺女直接住进侯府,顿生浓浓危机感,加上探听到符家姐妹今日也会来拜访,这才极力要求她跟来。
“你个傻妮子,几家姑娘都围着朱小子转,你此时不去凑热闹露露脸,等将来想去可就晚了!”
这是路上,冯道教训孙女的原话。
符金环倒是镇静自若,看不出神情有异样。
符金盏看看冯青婵和史灵雁,意味深长地笑道:“我们知道你今日回府,特地赶来相见。朱秀,你不会怪我姐妹来的不是时候吧?”
朱秀忙揖礼道:“大娘子说的哪里话!两位娘子驾临,我这侯府真是蓬荜生辉!只是大娘子即将和君侯成婚,不是应该待在府上待嫁么....”
符金盏不以为意:“又不是第一次成婚,没有那么多避讳,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君侯不会在意,我更不会!”
朱秀无语,拱拱手道:“大娘子磊落飒爽,朱秀佩服!”
符金盏招招手,示意随从上前:“知道婶子卧床养病,环儿特意从库房里挑选两株老山参,给婶子补气提神。这东西符家还有些存货,用完了你只管告诉环儿。”
朱秀瞥了眼随从手里捧着的锦盒,那里面垫着黄稠,放有两株人参,看品相就知道年头不短,堪称极品,价值不菲。
“多谢大娘子厚赠!”朱秀感激揖礼。
“客气了。”符金盏随口道,“环儿你亲自给吴婶子送去,陪她老人家好好说说话,我随后就来。”
符金环应了声,接过装有山参的锦盒抱在怀中,瞅了眼朱秀,从他身旁走过,带去一阵香风。
史匡威突然叫嚷道:“雁儿!你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吴婶娘了,还不快去拜见她老人家!需要穿衣侍奉汤药的,手脚麻熘点!吴婶娘最喜欢你了,别忘了陪她说会话。”
史灵雁不明所以,愣了下娇笑道:“好呀!我也想吴婶娘啦!朱秀你等我,人家待会有好些话要跟你说!”
史灵雁长长马尾辫一甩,欢快地朝大屋卧房跑去。
冯道瞪大眼,拐杖在地砖上冬冬敲了敲:“婵儿,你也去!”
冯青婵大羞,忸怩道:“翁爷....”
“快去!”冯道瞪她一眼,“你可是元景润的徒弟,精通医术,好好守在你吴婶子身边。可别像别家姑娘,什么忙也帮不上,就知道凑热闹添乱!”
冯青婵偷瞟一眼朱秀,只得轻轻颔首,福身行礼后也朝那大屋卧房而去。
冯道和史匡威怒目相视,符金盏嘴角挂笑,谁也不说话,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朱秀干咳一声,拱拱手道:“在下还要进宫面圣,恕我招待不周了。”
说罢,朱秀侧身跨过,准备熘走。
你们三家爱咋咋地吧,小爷不掺和了!
这时,马庆又急匆匆赶来,身后跟着一名内宫小太监。
“官家口谕,朱秀回京路途辛苦,今日无需入宫,待三日后参加朝会即可!”
朱秀跪地领旨,苦笑连连。
郭大爷啊郭大爷,我想入宫见您啊!~
打赏小太监百十文钱,朱秀拱手道:“敢问寺人,太原郡公可入宫了?”
小太监是个伶俐人,颇有深意地低笑道:“官家在后宫昭义阁召见君侯,屏退左右,严禁任何人靠近三十步内!奴婢出宫时,昭义阁的大门已经闭拢了!”
朱秀眼底划过异色,不动声色地拱手道:“多谢寺人告知!马庆,替我送寺人出府!”
小太监告辞而去,朱秀回望宫城方向,暗暗攥紧拳头。
郭威在昭义阁召见柴荣,用意颇深!
这是一次试探,更是一次考验,希望柴荣能够领会郭威的用意!
冯道走上前,笑呵呵地道:“事到如今,已非你能够掌控,还是顺其自然为好!朱秀啊,咱们还是来说说你跟婵儿的亲事吧~”
史匡威大手一挥喝道:“先来后到!还是本将军先跟朱小子谈谈!再说,我家雁儿也是最早跟朱秀相识的!”
符金盏笑吟吟地道:“这种事讲究一个缘字,若是论先来后到,岂不草率?我家二妹和朱秀缘分深厚,两情相悦,自然由我先说话!”
三人相互瞪一眼,齐刷刷望向朱秀。
朱秀抚了抚额头,仰天长叹。
原来太招人稀罕也是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