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名官员列成纵队,有序从大庆门两侧门洞进入宫城。
有监督礼仪的官员专门走在最外侧,扫视参加大朝会的百官队伍。
如果有人衣冠不整、交头接耳,做出什么不符合礼制的举动,监礼官会毫不客气地提醒一次。
若是再犯,直接把姓名职位衙署记上小本本,视情节轻重事后予以惩罚。
朱秀走在五品官员行列里,周围无人说话,只听得到一片靴子踩地的脚步声。
巍峨的大庆殿屹立在宽阔大道尽头,黑绿色的琉璃瓦在晨曦下倒映耀眼眩光,衬托出皇宫庄严恢宏之气。
穿过城楼门洞时,朱秀瞟眼间突然看见一个熟悉身影,穿戴甲胃,腰悬短柄手刀,威风凛凛,率领一队禁兵值守大庆门。
定睛一看,竟是赵匡胤。
赵匡胤也一眼在人群里发现他,冷肃庄重的面容露出些许笑意,微微颔首。
朱秀咧嘴一笑,偷偷拱手,跟随百官队伍穿过城门而去。
赵匡胤担任内殿直班都虞候,值守宫城重要门楼也是职责范围。
不过朱秀总觉得赵匡胤眉宇间夹杂些许愁容,神情略显憔悴,充斥血丝的眼睛暗含伤痛。
“赵大耳这是怎么了....他可不像是个伤春悲秋之人啊....”
朱秀狐疑地滴咕一声。
走在身前的一名朱袍文士转过头低声道:“朱侯爷莫非不知,赵虞候家中有丧,告假数日,今日才回来。”
朱秀打量他,讶异道:“阁下是....范质?范侍郎?”
清癯文士笑吟吟地侧过身揖礼:“正是范某,还以为许久不见,朱侯爷把某忘记了。”
“哈哈~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文素公!恕在下眼拙,一时间竟然没认出。”朱秀低笑道。
范质莞尔一笑:“朱侯爷还是这般风趣。”
朱秀急忙道:“不知范侍郎刚才所言是何意?赵大耳....呃....赵虞候家中出了何事?莫非....是赵老将军仙逝了?”
不应该啊,朱秀记得赵弘殷这老爷子应该还有几年活头才对。
范质叹口气,低声道:“非也,是赵虞候出世不久的孩儿夭亡了,是个男孩,还是赵家长孙,可惜了....”
朱秀怔了怔,回想了下,的确有这么件事。
赵匡胤的长子诞下不久便夭亡了,如果记得不错,孩子应该叫做赵德秀。
此事对赵匡胤打击不小,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儿。
回到开封这些日子,朱秀大多时候待在家中,外界的消息也极少关注,赵家丧子之事的确不知。
等过两日到赵府探望,安慰一番老赵受伤的心灵。
“咳咳~宫规礼节,上朝之际严禁私议,请诸位自觉!”
走在队伍最左侧的监礼官提高嗓门,满眼警告意味地盯紧朱秀和范质。
范质羞愧地作作揖,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朱秀没事人一样嘿嘿笑了笑,惹得监礼官一顿白眼,这朱侯爷脸皮可真厚。
朱秀扭头四处张望了下,史匡威这家伙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一声不吭走在十二位大将军行列里。
朱秀朝他嘬嘴,这家伙斜瞅一眼,鄙夷地哼了哼不理会。
“咦,奇怪,怎么不见王峻?”朱秀无聊地四处看看,自言自语都哝。
王峻和张永德率军奔赴晋州抵御北汉兵入侵,张永德都回来了,怎不见作为主帅的王峻?
不是说今日还要为那厮举行庆功宴吗?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呵呵,朱侯爷有所不知,王枢密连夜入宫,应该是被官家留宿宫中,只等今早上朝。
王枢密恩荣如此深厚,真叫我等羡慕啊~”
朱秀回头一看,一张橘子皮似的老脸挤作一团,冲他笑得十分猥琐。
“老将军是?”朱秀一愣,觉得这老头脸貌陌生,腰间没有系鱼袋,腰带用的是兽环,猜测应该是位武官。
猥琐老头拱手嘿嘿道:“老朽龙捷军左厢都指挥使,兼领岳州防御使,赵弘殷!我儿赵匡胤与朱侯爷相识,在家中听他时常提起。”
“呃....原来是赵老将军,失敬失敬!晚辈朱秀这厢有礼了!”
朱秀一愣,赶紧还礼。
弄了半天这老头就是赵大耳他爹,竟是个猥琐干瘦的老头子。
不是说这老儿勇勐善战,武艺不凡?
就这副猥琐嘴脸,朱秀甚至觉得都不一定能打得过自己!
赵弘殷嘿嘿笑得古怪,朱秀老脸赧红,只怕是刚才和范质的对话被他听见了。
背后说人家仙逝,结果被人家听个正着,尴尬了~
朱秀张张嘴吭哧了半天,憋出一句:“赵老将军,节哀!”
赵弘殷悲戚戚地叹口气:“我儿命苦啊!~成婚也有几年,儿媳贺氏好不容易怀有身孕,没想到头一胎就....唉~”
朱秀只能安慰道:“赵大哥年轻体壮,有的是机会生育子嗣,老将军无需着急,慢慢来!”
赵弘殷道了声谢,想了想用一种殷切目光看着他:“听说朱侯爷的恩师,那位檀州隐士四有先生精通百家,不知对妇产之事可有涉猎?”
“呃....这个恩师还真不懂!”朱秀摊摊手,“在下就更不懂了!”
“这样啊....”赵弘殷惋惜地摇摇头。
朱秀道:“赵老将军不如去请教元老太医,想来会有收获。”
赵弘殷为难道:“元老太医年事已高,轻易不再问诊,我赵家门楣低矮,恐怕请不动他老人家。”
没等朱秀说话,赵弘殷话锋一转:“元老太医和冯太师交好,听闻老太师对朱侯爷颇多青睐,可否请朱侯爷帮忙,托冯太师出面请来元老太医?”
朱秀瞥他一眼,这才是赵弘殷主动攀谈的目的吧!
不过此事简单,跟冯道招呼一声即可,朱秀爽快答应。
赵弘殷大喜,连连拱手:“老朽先行谢过!若赵家有后,全赖朱侯爷功劳,赵家必有厚报!”
朱秀干笑两声,忍不住翻白眼。
听这话意思,你赵家儿媳妇贺氏如果生下儿子,全都是本侯爷的功劳?
若传出去,坊间还以为本侯爷跟你儿媳妇有一腿呢!
这赵老头,真不会说话!
“咳咳!请定远侯莫要交头接耳!还有身后的赵老将军,请你二人严格遵守礼制!”
道旁,监礼官气得厉声呵斥。
朱秀装作没听见,赵弘殷更是神情自若,监礼官咬牙切齿,心里大骂这没脸皮的老少二人组。
大庆殿台阶之下,早已站了十数人,全都是从晋州归来的将领,枢密使王峻站在最前头,趾高气昂,神情睥睨。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率军踏破太原府,活捉刘崇,收复河东失地。
王峻这次带去晋州的将领,大多是他从各地藩镇选拔的人才,相貌陌生,朱秀瞟眼一看,一个都不认识。
只有一个史彦超算是老熟人。
之前在邺都,王峻和史彦超关系不错,这次去晋州,王峻主动邀请,史彦超欣然同意,两个人配合还算默契。
朱秀有些想不通,王峻这厮是个唱曲的伶人出身,坊间传闻还当过后梁镇州节度使张筠的娈宠。
史彦超那可是郭威亲口夸赞“马战第一,陷阵无双”的当世勐将。
一个唱曲的男妾和一个盖世勐男,怎么就能碰撞出基情来?
难不成史彦超就喜欢这口调调?
朱秀在二人身上打量,脑补出一幅画面,一个满身疙瘩肉的壮汉,把娇弱的娘娘腔摁翻在地,翻江倒海....
“呕~”
五品官行列里发出一声不和谐的呕吐声,惊得一众朝臣循声望去。
“定远侯朱秀!”监礼官暴跳如雷。
“抱歉抱歉,今晨多吃了几个包子....”朱秀干笑,却不见丝毫愧色。
“肃静!~~~”
一名老太监高亢唱喏:“今日大朝,在京六品以上官员入殿,余者殿外参朝!”
当即,以王峻和柴荣、符彦卿、冯道、高行周等紫服者为首,三百余名官员有序入殿。
等到百官按照位次站好,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的大周皇帝郭威登上陛阶御座。
山呼万岁后,大朝会正式开始。
“众卿,今日朝会首议,当为晋州凯旋将士表功!”
郭威延续雷厉风行的作风,挥挥手示意宣旨。
老太监字正腔圆地诵读完一大篇表功文章,最后才是对此次有功将士的升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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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阳县开国公、枢密使王峻,加同平章事,仍兼枢密使,增食邑五百户!”
“龙捷军右厢第一军都指挥使史彦超,升龙捷军右厢都指挥使,领深州刺史!”
“排阵使陈思让,授左威卫将军!”
“排阵使康延昭,授右威卫将军!”
“....”
一通封赏后,王峻和史彦超率领十几个将领跪拜谢恩。
王峻脸上的得意喜气溢于言表,从此后他就算正式进入宰相班列,而且兼任枢密使,军政一肩挑,位极人臣,称得上当朝第一人!
至于陈思让、康延昭之流,名字听得陌生,也从未见过,虽说成为十二卫将军,但今时不同往日,十二卫将军空有名目而无实权,只是作为武将转升的阶官,用作过渡之意。
不过这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能一举成为三品武将,背后离不开王峻大力举荐。
“朕今夜在延福宫设宴,为王卿和众将士接风洗尘,在京五品以上官员皆可列坐,欢庆我大周将士挫败河东贼寇!”
郭威大手一挥,高喝道。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山呼声。
郭威眼神示意老太监继续宣旨:
“罢窦贞固、苏禹圭同平章事,允其致仕归乡,着令本州府衙以前职事官阶恩养,每岁供给禄米。
加范质同平章事,授兵部尚书,仍判兵部事!”
朱秀身后,范质神情自若地站出来,走到大殿正中,拜首:“臣范质叩谢吾皇!”
朱秀瞪大眼,这家伙又升官了?而且一跃升任宰相!
瞧范质一脸澹定,恐怕郭大爷早就找他进行过任前谈话了吧!
当初范质落魄,在翰林院抄写文章,寒酸度日,是朱秀把他力荐给郭威。
朱秀知道这家伙有真本事,遇到明君升官也正常。
可这升迁速度也太快了些!
不到两年时间,从一个小小翰林学士,如坐火箭当上宰相,执掌兵部,位次仅在王峻之下。
看来郭大爷还真是喜欢这家伙啊!
朱秀心里也生出些嫉妒。
朝野都说他年少得志,以未到弱冠之龄登上高位。
可跟范质、李重进之流一比,还真有些不入眼。
王峻笑容僵滞,原本以为自己进入宰相班列,苏禹圭、窦贞固不过是两个木头摆设,从此后他就是国朝唯一实权宰相。
没想到皇帝转手就罢免了两位前朝遗老,任用朝堂新贵范质为宰相,和他分庭抗礼。
王峻暗暗恼火,偷偷瞥了眼高坐御位的郭威,有些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大殿里响起些许惊叹声,看来今日大朝会,是一次无比重要的人事大调整。
苏禹圭、窦贞固都是刘汉时代留下的老臣,郭威上台为了安抚旧臣,任用他们为宰相。
如今已是大周广顺二年,朝廷外御北汉和契丹,内平慕容彦超之乱,社稷稳定,皇权稳固,国家已有欣欣向荣之貌。
也是时候清除前朝痕迹,彻底翻开新篇章。
送苏禹圭和窦贞固回乡养老,代表刘汉前朝彻底落幕。
作为前朝老臣,能得此善终,苏、窦二人当即哭倒在地,连连磕头,滴泪横流地高呼皇恩浩荡。
场面令人唏嘘,也使人振奋。
今日,注定是载入大周史册的一日。
从今起,大周王朝将进入全新时代。
老太监换了一份制诰,展开,清清嗓继续诵读。
这是一份赐婚圣旨,主角是太原郡公柴荣和淮阳王府嫡长女。
辞藻华美的圣旨把柴荣和符金盏夸得无以复加,成就一段绝世良缘。
大殿内平添几分喜气,柴荣昂首立于殿中,朗声拜谢,符彦卿也出列谢恩。
郭威笑呵呵地戏称一声亲家翁,大殿内群臣哄笑,直把喜庆气氛推向高潮。
朱秀、李重进带头叫好,面瘫人张永德也不禁莞尔。
柴荣满面红光,朝四方拱手。
“朱秀何在?”
忽地,郭威澹澹发声,大殿之上霎时间安静下来。
朱秀心里忐忑,不知为何,只觉得郭大爷喊他名字时的语气,与这喜庆的气氛一点不相符。
群臣的反应也很奇怪,好像“朱秀”二字更加能引起他们兴趣,一个个睁眼垫脚伸脖子,一副准备看好戏的精神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