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在史灵雁的搀扶下到后花园里散步。
明明是初春时节,花园里各处花坛、花圃还覆盖一层薄薄雪花,弥漫的雾气直到晌午才渐渐消散。
“朱秀,开封城里好玩的地方我全都去过了,这几日闷在家里,无聊死了。”史灵雁噘嘴抱怨。
朱秀听出这妮子的意思,笑道:“雁儿是想出城去逛逛?”
史灵雁眉眼一笑:“听马庆说,广和商行从庆州买了一批骆驼,已经送到洛阳,过两日就要进京?”
朱秀知道这妮子想干什么,强忍笑意:“是有这事。这批骆驼是帮朝廷买的,来到以后充作军马使用。”
史灵雁黑棕色的眸子眨了眨:“骆驼不比军马,可不好伺候呢!开封城里有不少人懂得相马,可相骆驼没几人懂!
你说,是不是应该找个懂得相骆驼的人去接手?免得被那些回纥商人骗,有些病的、骨骼差的、口齿老的,统统不能要!”
朱秀想了想:“雁儿说的在理,等我回头跟太仆寺说一声,让他们专门备几个懂得相骆驼的人才。”
史灵雁挽着朱秀胳膊,嬉笑道:“不用找,我就懂!你派我去洛阳接手这批骆驼,我保证安安全全带回来!”
“你?!”朱秀故作惊诧。
史灵雁气愤道:“你小看人家!本姑娘当年在泾州,没少跟那些西域来的回纥商贩打交道,相马相骆驼都在行!一些小病小伤,本姑娘也能治!”
“哦哟~为夫我还不知道,雁儿夫人还是位有本事的兽医?”朱秀故意逗趣。
“那是!”史灵雁挺起傲人胸脯,摇晃他的胳膊:“你就让我去嘛!好不好!”
朱秀知道这妮子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让她整日待在府里,没几日就得憋坏了。
他也没忘记,史灵雁在嫁给他之前,可是泾州鼎鼎有名的史娘子。
短刀长鞭不离身,率领彰义军牙兵四处清剿盗匪,保护西来商路,安定县官民哪个不认识她,可谓名头响亮。
史灵雁相马的本事朱秀见识过,红孩儿就是当初她在原州马场里一眼相中的。
相骆驼倒是没见过,不过想来大差不差,这妮子如此自信,肯定有把握。
朱秀正色道:“让你去也可以,但必须答应我,凡事听从太仆寺官员安排,不可擅自做主,更不可贪玩胡闹。”
“哎呀!人家知道啦,真啰嗦!”史灵雁欢喜地一蹦三尺高,吧唧一口亲在朱秀脸颊。
朱秀笑道:“还有,出门在外要穿男装,我再让马庆给你配几个藏锋营好手。
如果这趟差事你办得漂亮,回来以后我再安排其他任务给你。”
“一言为定!”史灵雁娇笑着打了个响指。
朱秀宠溺地抚了抚她鬓边发丝,这妮子毕竟是沙陀人,又从小长在边荒苦寒之地,性子粗野惯了,让她成婚以后和中原女子一样,安心待在家中相夫教子不太可能,还不如让她发挥特长,做一些擅长之事。
“对了,你记得从中挑选一头健壮些的,能驮得动史大郎,今后他随我出门,也好有个脚力。”朱秀叮嘱道。
史向文身子沉重,就连红孩儿驮他也够呛,寻常军马根本不堪其重,想来想去只有骆驼才适合他。
绕着花园鹅卵石小径没走一会,一个倩影从回廊下匆匆走过,史灵雁挥手呼喊:“周姐姐!”
人影稍作迟疑,停下脚步走了过来,当真是周宪。
“周姐姐,你陪朱秀再走走,我要出趟远门,可得好好准备!”
史灵雁娇笑一声,发辫一甩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诶~”朱秀甚是无语,这妮子怎么就撇下他不管了。
朱秀看着周宪,笑道:“娥皇若有其他事,自去忙便可,我再走一会就回去。”
周宪轻声道:“无妨,晚些时候再去观音院不迟。”
朱秀笑笑:“那走吧。”
二人沿着小径朝池塘边走去,路旁几株柳树开始抽发新芽。
朱秀踩到块冻得坚硬的泥土,脚下打滑,身子趔趄了下,自己没受惊,反倒把身旁的周宪吓一跳,急忙两手紧紧搀扶他的胳膊。
“呵呵,没事,脚滑了。”朱秀安慰道。
周宪松口气,低声道:“走慢些,小心脚下。你身子才刚刚好转,可不能再受伤。”
朱秀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弱无骨,略微冰凉,柔声道:“这段日子,有劳你照顾。”
周宪挣脱了几下,没挣脱开,脸蛋微微红润,侧过头去:“可不只有我一人的功劳,符姐姐、灵雁、冯娘子,她们都比我辛苦。特别是符姐姐,府里全仰仗她费心操持。”
朱秀感喟道:“有你们这些红颜知己,我死而无憾!”
周宪蹙眉,瞪他一眼:“不许胡说!不吉利!”
“好好,不说,走吧~”
两人手挽手绕着池塘漫步,稀薄的雾气缭绕周身,仿佛一对神仙卷侣。
“娥皇,莫要再去观音院了,也莫要再有削发为尼的念头,咱们好好过日子。”朱秀握紧佳人柔荑,低声道。
周宪抿嘴,幽幽道:“你难道没发现,我已经没穿那套僧衣很久了。”
朱秀一怔,想想还真是。
“你....”
周宪轻声道:“住持师太已经收我为俗家弟子,我去观音院,是为一家人祈福消灾....”
朱秀愣了愣,心中微微季动,轻轻揽住她瘦削肩头,语气温柔:“你放心,我绝不会忘记在江宁答应老太傅的话,此生,绝不相负!”
周宪没再说什么,只是微不可觉地嗯了一声。
天空放晴,缕缕光芒穿透雾霭,落在二人身上,带来春日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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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城启圣院大街,金明酒楼。
二楼一处包厢内,赵匡义宴请一帮年纪不超过二十岁的年轻小太监吃酒。
这帮小太监分布在各处宫室、内侍省下辖各宫局,地位低微,平时在偌大宫廷里属于最不起眼的一小撮。
但他们有个相同之处,因为差事的缘故,有机会经常出宫,能跟宫外边多多接触。
赵匡义花了好几个月时间,跟他们从相识到攀交情,到如今呼朋引伴彼此熟络,请他们吃喝玩乐培养感情。
钱花出去不少,作用也很明显,这帮小太监尝到甜头,自愿聚拢在赵匡义身边,听其使唤。
张德均也是其中之一,他对外的名字,叫做王继恩。
靠着嘴甜会说话,心思活泛,张德均很快在这群小太监里脱颖而出,得到赵匡义青睐,赵匡义每月都会单独塞钱给他。
张德均来者不拒,统统笑纳,心里最感激的却不是赵匡义,而是朱秀。
朱侯爷真是好人啊,安排给他这么一个美差,让他每月都能得到使不完的赏钱。
在张德均看来,赵匡义这个阔绰衙内,完全就是个冤大头,还从来没见过,在一帮贱奴婢身上使钱的官宦子弟。
张德均暂时不知道赵匡义想利用他们做什么,反正有钱拿,不要白不要,先熘须拍马地侍奉着再说。
包厢里气氛哄闹,赵匡义和一帮小太监推杯换盏,喝得好不尽兴。
过了会,有赵家仆从走到赵匡义身边,附耳低语几句。
赵匡义站起身拱手道:“诸位抱歉,在下有些急事,只能先走一步!诸位继续饮宴,账都记在赵府名下便可。”
“多谢赵郎君款待!”一众小太监挽留了几句,便与他作别告辞。
赵匡义和仆从走出包厢,张德均心思一动,拿起赵匡义落在架子上的氅衣快步追出去。
“赵郎君留步!”张德均双手把氅衣还给他,“赵郎君的衣物忘拿了,天冷,又刚饮过酒,小心着凉。”
赵匡义笑道:“酒兴上头,这记性就变差了,多谢王内侍。”
赵匡义刚要接过穿起,张德均抖抖氅衣笑道:“奴婢伺候赵郎君更衣。”
“这怎么使得?”赵匡义迟疑了下。
“诶~赵郎君身份贵重,不是我们这些阉人能比的,今后奴婢还要多多仰仗赵郎君提携!”张德均弓着腰,双手提着氅衣,满脸谄笑。
赵匡义笑笑,张开双臂,任由张德均给他穿上氅衣。
“王内侍留步,在下先行告辞!”赵匡义拱手离去。
张德均站在二楼,从窗户里看着他乘坐马车走远,想了想,回包厢跟小太监们打声招呼,说自己身体不适要先回宫,出了酒楼循着马车驶离的方向一路追去。
来到西华门外偏僻巷道里一处老破小民宅,马车停下,赵匡义下了车四处看看,快步走进虚掩的宅门。
远处巷道拐角,张德均露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盯紧。
又过了一会,另一辆马车从巷道一头缓缓驶来,一个全身裹紧黑披风戴兜帽的人影踩着脚凳落地,谨慎地打量四周,确定无人才推开宅门走了进去。
张德均探出脑袋,亲眼看着宅门闭拢,心中生出疑惑。
刚才那人影,虽说隔得远,看不太清,但身形步伐瞧着眼熟。
张德均仔细回想,勐地一拍大腿,这不是住在永巷里的李老太监吗?
张德均从小在掖廷长大,像他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小奴婢,经常被永巷里的老太监使唤去做工侍奉,对于永巷里的老阉货们,他可是相当熟悉。
“错不了!就是那李老狗奴!”张德均暗骂一声,这李老太监小时候也没少折磨他。
可是李老太监怎么会出宫,还到这种隐蔽之处见赵匡义?
张德均满头雾水,这里面必定有鬼。
他不敢靠近,想想还是先回宫里,找义父张规打听一下李老太监的过往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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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这处地方记在心里,悄无声息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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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久失修的破落堂屋里,李老太监对赵匡胤鞠身行礼,满面感激:“多谢赵将军对杂家那不争气的侄儿费心照顾!”
赵匡胤虚扶笑道:“李内侍言重了,咱们自己人之间,本就该相互帮衬。”
“是是~赵将军说的是!”
李老太监拱拱手,态度客气了不少。
不久前,赵匡胤把他的侄儿从潞州带到开封,还安排他们见了面。
他侄儿打死人的事,也被赵匡胤疏通潞州关系解决了,只是丢了县丞官身,赵匡胤还答应他,等过些日子走走吏部关系,看能不能在开封附近补个缺额。
李老太监已经是半截脖子埋黄土的人,活在世上最大的念想,就是那不成器的侄儿,还指望他传宗接代,为家族延续血脉,这样他死了以后,才算对先辈有个交代。
赵匡胤出面帮他解决后顾之忧,他自然感恩戴德。
李老太监犹豫了下,咬牙道:“杂家承赵将军恩情,自当报还,上次咱们说的事,杂家答应了!就按照赵将军的意思办!”
赵匡胤大喜,忙道:“近来天气正适合行此计划,就请李内侍尽快办妥!人手方面可需要在下想办法?”
李老太监摆摆手:“杂家虽是个废人,但在永巷里住了那么多年,几个奴才还是使唤得动,他们靠着杂家才有条活路,杂家让他们干什么,他们不敢不听话!”
“如此最好!”赵匡胤抱拳,“就请李内侍按照计划行事!在下静候佳音!”
李老太监笑道:“杂家侄儿委派做官的事,就有劳赵将军多多费心了。”
“李内侍放心,在下一定替令侄谋份好差事。”赵匡胤微微一笑,眼底却藏着厉芒。
送李老太监出门,看着他乘坐马车走远,赵匡胤回到后堂。
赵匡义裹紧氅衣,坐在火盆旁打瞌睡。
赵匡胤坐下,推了他一把,闻到一股浓浓酒气,皱眉道:“跟一帮小太监还能喝这么多?”
赵匡义面色发红,打着酒嗝嘿嘿道:“金明楼新请来的回纥酿酒师手艺不错,改日请大哥去尝尝!”
赵匡胤摇摇头:“你耗费钱财精力,只为结交一帮小太监,值得吗?”
赵匡义懒洋洋地道:“那些人里,只要有一个能当上内宫管事太监,我做的事情就完全值得!
咱们赵家,在中枢和宫廷没有助力,可不得从头想办法。
中枢那帮闲人,不管是枢密院还是中书省,哪个不是看人下菜?无权无势,人家都懒得搭理你。”
赵匡胤拨弄炭火,沉声道:“是赵家这颗树还不够粗壮,招揽不到可用之才。”
赵匡义搓着手,嘿嘿道:“等柴君侯继位,大哥的机会说不定就来了!”
赵匡胤本想斥责他言语不敬,可转念想想,如今官家在位,他只不过是个兵桉司押司,看不到出头之日。
等到柴君侯继位,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赵匡胤说不定就能抓住机会青云直上,不用像现在这样终日无所事事。
他还只有二十六岁,还有满腔抱负等着他去实现。
赵匡胤深深吸口气,凝视噼波作响的炭火,喃喃道:“希望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