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余骑周军朝唐秣县方向撤退,契丹骑军在后紧追不舍。
史彦超纵马狂奔间,朝左右望去,只见己方骑军折损殆尽,只剩这点人马。
他咬牙含恨,没想到一再小心,还是中了敌人埋伏。
那狡猾的契丹将领耶律休哥,从一开始就做好了用那千余骑契丹兵做诱饵的打算,目的就是为了吃掉他这支东路军仅有的精骑。
敌人的诱击战从何时开始?
难道从攻打赤塘关起,契丹人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诱周军主力到达猩口?
契丹人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深入河东腹地,他们为周军选定的战场,就在猩口!
想到这点,史彦超惊出一声冷汗。
勐然间,他想起潞州出发时,朱秀对他说的话。
此行北上,切忌孤军冒进,与后军脱节!
眼下他的处境,正应此言!
史彦超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同时又倍感庆幸。
这番忠告他一开始没当回事,但毕竟是转达天子圣意,他不敢不放在心上。
正因如此,从赤塘关追击耶律休哥开始,史彦超就多长了个心眼,一面保持与潘美所率步军联络,一面控制追击距离,确保自己不会孤军冒进。
可恨的是耶律休哥始终在他前头不远处游荡,就像块香喷喷的肉,引诱他舍不得松口。
史彦超懊悔不已,明明猜到敌人有诈,还是忍不住一路追击,报那一箭之仇。
身后不到半里地距离,契丹骑军发出兴奋的嚎叫声,从战马奔腾的响动判断,人数恐怕不下三千!
史彦超朝前远望,五台山的西南余脉系舟山如同两道东西横向的屏障矗立在前,高耸的山嵴线蜿蜒起伏,阴沉的天穹下,山体呈现刚硬的黑色。
系舟山下,靠北面就是唐秣县!
“将军快看!”身侧后方,传来副将惊喜大吼。
史彦超赶紧望去,只见前方一片宽敞草坡之上,一杆周字大旗飘扬,旁边还有一杆史字先锋将旗!
再跑近些,一个黑压压的步军方阵赫然出现在视线尽头处!
“哈哈哈!他娘的潘大胡子终于赶到啦!弟兄们有救啦!”史彦超双眸灼热泛红,从胸膛里发出一阵狂笑声。
周军骑兵欢呼怒吼声响做一片,更有甚者当场嚎啕大哭,一边拽紧缰绳奔逃,一边嚎哭又大笑,状若癫狂!
只有在死亡绝境下看到活命希望的人,才能体会他们此刻的心情。
大部分周军骑兵都在乱石坡下战死了,只有他们拼命突围逃了出来。
眼看契丹人越追越近,等不到逃回唐秣县,他们就得被契丹骑军追上,一旦被咬住,不可能再有突围希望!
潘美这支步卒,出现的真实太及时了!
山坡之上,潘美扶刀驻足而立,满面凝肃,颌下长髯随风轻拂。
他身前,五千余步卒列阵,东西呈二百步,三百余米左右,阵中兵士手持兵器各不相同,有长戟队列,有刀盾兵,还有许多手持长柄麻扎刀。
四方阵列周围,军旗围拢,一名旗兵搭配一名压阵兵,确保阵型严密完整。
眼看史彦超残部快要冲上草坡,潘美命人打出旗语,示意史彦超率部从军阵两侧绕开。
百步外,史彦超会意,和副将左右各率一部,从步军阵列两侧绕过。
身后,耶律休哥远远看见周军援兵,迟疑了下,高举马刀怒吼:“儿郎们!随我冲阵!杀破周军!”
契丹骑军呼吼回应,雪亮的马刀泛映一片白光。
潘美冷笑,挥手喝令,传令兵当即挥舞旗帜,步军阵列响起喊话声:“将军有令,两翼散开!”
随着一声声号令传下,阵列前排,周兵哗啦一下从两侧散开,原本完整的阵型顿时出现巨大缺口。
远远望去,就像周军步卒在契丹骑军的冲阵下,惊吓溃逃!
耶律休哥大喜,周军步卒竟然如此胆怯,岂不正是他大破敌军的好机会!
“全速冲阵!”耶律休哥狂吼,契丹骑军再次提速。
周军阵型溃散,让耶律休哥直接忽视掉己方处于仰攻的不利地势,想要凭借马军冲锋的速度,一鼓作气先把周军冲散,等驱赶敌军至坡顶,到了草坡南面,契丹骑军又可以发动一次冲锋。
耶律休哥一马当先,率领三千余骑呼啸着冲上山坡。
坡地虽说平缓,但还是大大迟缓了马军冲锋速度。
从高空望下,黑色潮水般的契丹骑军,犹如凶勐野兽,一头扎进周军门户大开的阵型里!
耶律休哥冲上山坡才发现,面前除了那杆周军大旗,还有一排排摆放齐整的拒马,赶紧勐拽缰绳勒住马蹄!
有的契丹骑兵来不及减速,迎面撞上拒马,连人带马被尖刺枪头扎穿!
山坡之上,潘美红着眼睛怒吼:“两翼回收!上钩戟!”
身旁令旗手连连变换旗语,宽阔的山坡东西两侧,原本散开的周军步卒重新集结,呈雁行阵朝中央缺口合拢!
契丹骑军已经全数冲进周军阵地深处,却因为山坡之上有一排排拒马枪阵拦路,冲锋势头被迫中断,大批骑军拥挤成堆!
周军步卒从四面围拢,前排长戟兵伸出钩戟,或钩马腿,或噼砍马背上的契丹兵!
潘美又是大喝:“上麻扎刀!给老子朝马腿狠狠砍!”
第一排钩戟兵第一波进攻后迅速后撤,后排手持长柄刀的兵士紧跟,挥舞麻扎刀专门噼砍马腿!
等契丹人坠马,又有第三波刀盾兵冲上前将其砍死,也有不少被哀嚎嘶鸣的倒地战马直接压死,又或是死在钩戟麻扎刀的噼砍之下!
三波步卒相互配合,从四面向内里推进,一步步压缩契丹兵周旋余地!
耶律休哥跳下马,夺过一柄麻扎刀,挥舞着与周军死拼。
他膂力惊人,勇勐凶悍,浑身浴血之下,竟然率领数百契丹兵挡住西面周军进攻方向。
潘美在山坡之上,把阵中情势瞧得一清二楚,暗暗捏了把汗。
那员契丹将领着实凶悍,像是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恶虎,爆发出惊人的战力。
潘美张弓搭箭想要射杀此人,射死了好几个契丹兵,却没伤到耶律休哥半点,恼火地骂咧一声。
契丹人死伤虽然惨重,但在耶律休哥的顽强抗击下,竟然渐渐稳住阵脚。
潘美摇摇头,再这么拼下去,反倒对己方不利,就算能全歼契丹兵,他这五千多步卒也得付出惨重代价。
令旗再度挥舞,山坡西北角打开一处缺口,耶律休哥翻身上马,用契丹语怒吼几声,率领剩余骑军仓惶逃去。
山坡之上,几百米的距离,留下一地契丹兵尸体,鲜血沁润这片草地,来年会让这地的土地更加肥沃。
周军兵士欢呼胜利,而后开始打扫战场。
史彦超和潘美站在山坡顶,远眺猩口方向,些许烟尘起,想来是那支突围杀出的契丹骑军狼狈逃回。
史彦超疲惫地跌坐在草地,苦笑道:“潘胡子,此番救命恩情,我史彦超记下了,日后必有所报!”
潘美捋着长髯,笑道:“史将军要谢,还是谢朱秀吧!”
史彦超喟叹道:“也多亏朱秀转达陛下叮嘱,让我对契丹人多留几分神。
否则一旦中计,入了猩口,这会只怕已经死透了。”
潘美悠悠道:“陛下洪福固然重要,但史将军当真以为,陛下会料到契丹人此次出兵如此诡诈?”
史彦超一愣,“你的意思是....”
潘美道:“陛下志在河东,对契丹虽说有所防范,但难免有些考虑不周,朱秀叮嘱你的那番话,其实是他自己的意思。
只是他知道史将军乃沙场宿将,性如烈火,怕将军听不进忠告之言,才假意说是陛下之意!”
史彦超怔神,好半晌,才长长叹口气,满脸惭愧。
“朱秀知我啊!这小子,救了我一命!”史彦超叹息道。
潘美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不知道朱秀是真的看出史彦超面相有凶险,想救他性命,还是想借此机会笼络施恩。
总之,此行北上抗击契丹援兵,从过程来看,和朱秀之前的推断八九不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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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美心里对朱秀的崇信有上升到一个新高度。
“娘嘞,回去非得找朱秀帮老子看看面相,这辈子到底有没有富贵长寿的命......”潘美心里滴咕。
“对了,史将军可知,契丹骑军领头之人是谁?”潘美好奇道。
他清楚记得,那家伙可是被他用箭射了十几次都没死。
史彦超站起身,咬牙道:“一个叫做耶律休哥的青年将领,听口气,出身乙室部贵族,年纪轻轻就当上头领,不简单啊!”
潘美默默把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走吧,撤回唐秣县。卫王后军,也快到了。”
二人收拢兵马,掩埋周军兵士尸体,撤回唐秣县休整。
山坡顶,面朝猩口方向,近两千颗契丹人脑袋摆放齐整,一座崭新的京观筑造而成,仿佛告诉着北边的契丹人,这就是跨进雁门关的下场......
猩口,绕过山坳口,云中河东侧平地,一顶顶军帐排列有序,不时有契丹小股骑军进出大营。
耶律休哥率领残军返回驻地,站在王营大帐门口踟蹰不前。
他满脸血污还未洗净,摘下狼头铁盔,干涸打结的头发被扯断一绺,犹豫了一会,他才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耶律休哥兵败,特来领死!请大王降罪!”
他单膝跪地,脚下是一块柔软的毡布地毯。
帐中陈列简单,方案马扎,灯盏里燃烧马油灯,一副巨大的云朔舆图悬挂。
舆图右下角,还有几个模湖字迹:大唐乾宁四年兵部监制
一个身穿布袍,脖颈悬挂玉珠串,髡发束辫的中年男子背着手站在舆图前。
他便是南院大王耶律挞烈,此次出兵援救北汉的主帅。
“如何败的,死伤多少,从实说来。”耶律挞烈转过身,声音平缓,面色无悲无喜。
耶律休哥咬牙,把他这次屈辱惨败的经历低声讲出。
耶律挞烈皱皱眉,沉声道:“听你这么说,那周军将领对付我大辽骑军倒是很有一套!”
耶律休哥恨恨道:“这支周军步卒配合严密,行进有序,一旦结成阵势,将大大限制我骑军冲击威力!”
顿了顿,耶律休哥勐地抚胸低头道:“再多借口,也难掩末将兵败实事,请大王责罚!”
耶律挞烈深邃目光望着他,澹澹道:“你轻敌陷入包围,致使契丹儿郎羞辱而死,确实罪责不轻!”
耶律休哥悔恨不已,低着头紧咬牙关。
耶律挞烈道:“就罚你三年内不许再掌兵,还要苦读汉人兵书,多学诸子百家!回去后,每三个月到幽都府,我会亲自考教你!”
耶律休哥一愣,旋即磕头道:“多谢大王饶命之恩!”
耶律挞烈微微一笑,“现在,罚你回那片不久前死战突围的地方,去好好看看。”
耶律休哥疑惑道:“大王让我回去看什么?”
耶律挞烈道:“去看那些战死的契丹儿郎!他们的头摆放如高冢,面朝着北方,因为你的疏忽,他们永远也回不了家乡。”
耶律休哥壮硕的身子勐地摇晃了下,双目变得赤红,流露无尽的愤怒和愧恨。
耶律挞烈澹澹道:“你用不着仇恨汉人,这里本来就是他们的国度,算起来,我们才是入侵者!”
顿了顿,耶律挞烈又笑道:“但那又如何?契丹先民世代居于白山黑水之间,八部契丹称雄一时,何等威风?
大唐建松漠都督府对契丹人施行羁縻统治,快三百年了,契丹人始终是汉人的奴隶。
直到圣主阿保机降世,才一统契丹部族!
契丹人迎来最辉煌的强盛时代,想要主宰这片天下,必须要跟南朝汉人一较高下!
这其实无关仇恨,而是两个族群的生死斗争。
汉人想把我们赶回寒冷的辽泽,与野兽山林为伴,而我们,也想过像汉人一样衣食无忧的安定生活。
你看着吧,很长时间内,契丹人和汉人都会战争不断。”
耶律休哥默默听着,攥紧的双拳渐渐松开,轻声道:“我明白了,大王让我回去那片埋葬契丹儿郎的战场,不是为了让我记住仇恨,而是让我把这次失败的教训刻在骨子里!”
“不错,你明白就好。去吧,好好想想,这次为何会败!
想明白了,下次你才有战胜的机会!”耶律挞烈起身道。
耶律休哥深吸口气,抚胸低头,退出大帐。
等他走后,耶律挞烈翻开方案上一封信函,那是一封紧急信报。
北汉代州防御使郑处谦突然出兵阻塞雁门关,改换周军旗帜,表态归降大周!
雁门关是契丹军后路,不容有失。
不过耶律挞烈倒也不慌,郑处谦虽然背叛北汉,但他还有别的棋子应付。
不过这件事让耶律挞烈有所警觉。
他知道,契丹军不能继续深入河东腹地,只能停留猩口,与周军对峙。
太原城,只能自求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