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朱秀和冯青婵到太师府探望冯道。
姑爷上门,冯平亲自来迎,朱秀忙揖礼,口称岳父,态度十分恭谦。
冯平勉强挤出笑容,唤了声文才来了。
许是因为冯道病重,冯家上下气氛凝重,连冯道几个在外州任职的族侄也赶回京探望,就住在冯家。
听闻朱秀上门,冯家族亲全都赶来拜见,一口一个朱县公叫得亲热熟络。
朱秀和他们寒暄客套片刻,才在冯平的相助下脱身,到后宅卧房冯道住处。
让文才见笑了,老父病重,他们这帮族亲反倒比我这个长子还忧心。
冯平摇摇头,语气夹带些许讥讽。
朱秀道:老太师毕竟是冯氏族长,多年来,全凭他支撑冯氏,族中子弟多受他老人家恩惠,赶来探望也是人之常情。
冯平道:他们哪是关心父亲病情,而是担心冯家失掉靠山,特地赶回来探探口风。
朱秀笑了笑,没有接话。
冯家族亲有此反应也正常,没有冯道,冯家在朝堂根本难以立足。
如今冯家的顶梁支柱命在旦夕,他们当然紧张,没了朝中助力,今后他们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就难了。
冯平身为冯道长子,下一任家族之主,反倒对官场看得最通透,仕途上没什么野心,甘于清寂。
可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样看得开。
卧房内,光线昏暗,昏黄烛火摇曳身姿,更添几分迟暮之气。
冯道躺在榻上,瘦得皮包骨头,雪白的须发也掉得不剩几根,像是一棵断绝生机的枯木,已到了濒死之际。
冯青婵红着眼睛,紧咬薄唇,用热水打湿毛巾,坐在榻边为他擦洗手脚。
爹,文才和婵儿看您来了!冯平凑在老爷子耳畔低声道。
冯道深深凹陷的眼窝缓缓转动了下,勉强睁开眼缝,喉咙里艰难地发出一声沙哑声音:好~好~
阿翁....
冯青婵见他这副模样,伤心之情难掩,轻声啜泣起来。
冯道黑气满布的眼睛突然迸发出些许光亮,挣扎着伸手朝朱秀示意。
冯平心中一惊,急忙道:文才快上前,父亲有话对你说!
朱秀也心里一沉,冯道这副模样,明显是回光返照之象。
朱秀在榻边坐下,轻轻握住冯道颤抖枯瘦的手,低声道:老太公,是我,有什么话您只管吩咐!
冯道紧紧攥住朱秀的手,很难想象一个七十二岁即将寿终正寝的老人,会有如此大的力气。
冯道又挣扎着紧握冯青婵的手,颤抖着亲自交到朱秀手中:好好....待婵儿!
冯青婵泪水涟涟不止,朱秀也红着眼,用力点头:老太公放心!
冯道呼吸急促,几次深呼吸好像用尽力气,半张嘴巴,面色如土。
平缓了好一阵子,冯道张张嘴示意要说话,朱秀连忙把耳朵凑近,只听老爷子用极其细弱的声音道:你要做的事,强求不得,须得看天数气运....如若天子尚在,国家安定,切记不得妄动异心,否则必遭横死之祸......
朱秀轻声道:老太公放心,你也知道我这人最是惜命,自寻死路的事,我绝不会做!
冯道嘶哑道:看在老夫和婵儿的情分上,冯家,能帮的就帮,帮不了也不必强求....
老太公放心便是。朱秀答应道。
说了一番话,冯道似乎又是呼吸不畅,神情痛苦地用尽力气深呼吸,还不忘朝朱秀摆摆手。
冯平通红双眼,叹道:
文才先带婵儿到屋中歇息,父亲这里我来侍奉。
朱秀点点头,知道是冯道有临终遗言嘱托,这是冯家的家事,自己也不好得在场,揽着满面哀戚的冯青婵到隔壁房间歇息。
等他们走后,卧房门闭拢,冯平跪在榻前,泣声道:父亲还有什么话要嘱托,孩儿恭听!
冯道半闭着眼,气若游丝,断断续续说道:老夫衣襟中藏有锦囊一个,内有详细交代,事关国家和我冯氏兴旺,老夫死后,你当取出,妥当保管,切记万万不可让任何人知晓!
冯平热泪滚滚,连连点头称是。
喘了几口气,冯道又沙哑道:待日后,如若朝廷有剧变,方可取出锦囊,依照老夫所留遗言办理....若十年之后,朝廷安稳,天下太平,你当焚烧锦囊,不得拆开查看!
冯平抹抹泪,拱手泣道:父亲嘱托,孩儿铭刻在心,莫不敢忘!
冯道睁开眼皮,又缓缓阖上,喃喃道:老夫....再无忧矣....
没一会,冯道起伏的胸膛渐渐平稳,枯老面容安详如沉睡。
....父亲!
冯平惨痛悲泣,支撑身子重重叩首。
很快,太师府内响起一片哀嚎声......
大周显德元年七月初,太师、中门下平章事、杞国公冯道病故。
翌日,宫里传来诏命,追赠冯道为瀛王、尚书令,谥文懿,同时授封冯道长子冯平为燕国公,令宰相郑仁诲负责操办冯道丧事,朝廷辍朝三日,冯家可谓尽显哀荣。
冯家举哀七日,由冯平扶灵送老父回沧州景城老家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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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殿内,朱秀携符金环到来时,柴荣正怀抱幼子逗乐,笑声响彻大殿。
符金盏坐在一旁,亲手为孩子缝制小衣,不时朝父子两个望去,满眼温柔浓情。
朱秀和二妹来了,快赐座!你们来得正好,待会一起用膳。柴荣笑道。
姐姐!符金环叫唤一声,就要提着裙摆小跑上前,被朱秀一把拽住,硬是拉着她一丝不苟地行参拜礼。
柴荣揶揄道:皇后你看,朕就说朱秀这小子也免不了酸儒气,难怪先帝在世时常笑骂魏仁浦酸臭书生。
符金盏莞尔一笑,朝符金环招招手:环儿快过来,往后来宫里,用不着行礼!朱秀喜欢跪就让他自己跪去!
符金环娇笑一声,白了朱秀一眼,飞奔着跑到符金盏身边坐下,两姐妹相互依偎着,好不亲热。
朱秀咧嘴一笑,旋即正色道:陛下皇后此言差矣!《论语?八俏》有言礼不可废,此乃朝廷纲纪....
行啦行啦!话没说完,柴荣不耐烦地打断,笑骂道:那些冠冕堂皇之言,还是留着写在东京时报上,叫那些个书生儒士好好瞻仰当世文宗、朱大才子的文采好了!
朱秀一副得意又强作谦虚的神情,讪笑道:让陛下见笑了,臣可当不起如此赞誉!
柴荣撇嘴冷哼,相当嫌弃地摇摇头。
这段时间,一边忙着帮冯家料理丧事,朱秀还一边总结河东会战的经过战果,在东京时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论高平大胜—圣天子当得煌煌之功》的文章,引来朝野一片热议,也带动东京时报新一轮热卖,影响力更是急剧扩张,西京洛阳、京兆长安、淮北亳州、宿州、河北魏州等各地纷纷上奏,请求朝廷尽快在各地开办东京时报,好让各地官员和文士都能及时了解到京都动向。
四有先生之名,再一次传遍天下。
在这篇文章里,朱秀用戏剧性的笔法,对巴公原大战加以详细描绘,写得那叫一
个生动真实,让人读之有种身临其境之感。
一场大战几次波折起伏,读之惊心动魄,热血沸腾,恨不得弃笔提刀,追随天子上阵杀敌。
朱秀还略带夸张地把北汉刘崇如何狼狈逃窜,契丹勐将耶律敌禄如何背信弃义,抛弃盟友独自逃命,反倒落入周军重重埋伏,最后兵败身死的经过大写特写。
与此相对照的,就是大周天子如何英明神武,李重进、张永德、史彦超、白重赞、王彦超、韩通、向训、石守信、马仁瑀、赵匡胤这些将领如何英勇杀敌。
一时间,使得他们这些人名声大噪,成为京城百姓热议对象。
更有好事者在各大瓦肆,排出大周武将名列图,比较各位将领的武艺和韬略,排出个高低强弱。
众将各有仰慕追捧者,一时间街头巷尾争吵不休。
至于朱秀自己,在这篇文章里只有一个显眼之处,就是他献计在江猪岭和凋黄岭设伏,当然,特别点名,伏击之计起作用,关键还是天子英果。
文章末尾,朱秀又分析了河东大战对于大周、北汉、契丹和天下各方的影响,对将来的天下局势走向提出一个模湖的概略,用一句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作为总结,引来士人和朝官们的普遍共鸣。
虽然没有指明一统河山的将会是哪方势力,但文章里外把大周和柴荣吹嘘到一个无人企及的高度,暗示意味已经相当明显了。
天下一统,终究还是要靠中原王朝来实现,偏安一隅的割据之地,终归是没有前途的,有识之士们,来投靠咱们大周吧!
凭此花团锦簇又有一番真知灼见的文章,朱秀博得个当世文宗的美称。
东京时报自从创立以来,柴荣每期必读,甚至比邸报看得还仔细,这篇轰动一时的文章,自然也反复读过。
一来享受文章里的赞誉吹捧,二来作为皇帝,文章里透露的许多隐喻和战略概念,让他耳目一新,对天下局势的思考相当有助益。
柴荣把孩子交给乳母,招呼朱秀对桉而坐,笑道:文章写得不错,就是熘须拍马太过,一场小胜,不足以歌功颂德,以后还是多往实际处下笔!
朱秀忙揖礼道:臣不过是稍加润色,并无夸大其词之处!河东会战,不仅能昭显我大周军威,更能借此大胜提振百姓信心,有许多可以利用的地方,宣传工作一定要做好!
柴荣笑着点头。
这种宣扬功德的事情,按照柴荣的性情,原本是不屑加以利用的。
不过从目前的反馈来看,朱秀这篇文章一出,京城内外,朝野上下反响热烈,军心民意对朝廷的支持达到新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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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荣也乐见其成,允许朱秀放手去做。
刚好朱秀可以借助中书舍人的职务便利,协调各部使司,出一期最新的朝廷邸报,专门刊载这篇文章,再好好宣传一下河东战果,叫各地藩镇州县都能知道,大周在河东如何显威。
像是契丹大军集结,兵临猩口威胁太原,逼迫周军撤军,周军在太原城下受困于大雨,粮草不济,还生出劫掠邻近百姓的丑事,自然是轻描澹写用春秋笔法带过。
总结下来就是,大周之所以没能灭亡北汉,一是天时不利,补给受阻,二是河东凋敝百姓疾苦,天子怜惜,不忍心再让百姓受战乱之苦,最终下诏撤军。
这场以刘崇和契丹人勾结主动挑起的大战,最终以周军辉煌大胜退兵而告终。
师出有名,战无不胜,斩首敌方两员大将,叫进犯之敌仓
惶逃回。
特别是斩杀契丹政事令耶律敌禄,更让百姓觉得出了口恶气。
当年耶律德光南下灭晋,在河北中原造的孽,百姓们都还记得清楚。
这种刻到骨子里的深仇大恨,恐怕是难以忘怀的。
柴荣笑道:朕看过你的文章,越发觉得朝廷应该对将来的进取路线有统一认识。
朕想,广泛征集朝野意见,就当朕亲自出题,来考考我大周的官员们,对于天下大势有什么看法。
朱秀道:陛下的意思是,让众臣建言献策,各抒己见?
不错!柴荣兴致勃勃,一统天下是朕的事,也是大周百官的事,大丈夫身在乱世,当以此为责!
朱秀笑道:陛下豪情万丈,我大周经过河东会战,凝聚众心,不管是军中还是百姓,都对大周统一天下抱有期待,真是民心军心可用之时!
不知,陛下对于这篇献策文章,可有具体名目?
柴荣略作思索,笑道:就写两篇,一篇叫《为君难为臣不易论》,一篇叫《平边策》!
哦?朱秀诧异一愣,旋即忍不住抚掌而笑:
此命题宏大却又不失核心思想,容易思考下笔,想写好却不简单!对于百官而言,这可是一次难以轻松应对的考验!
柴荣期待满满地道:朕就是要考教考教我大周的官员们,看看其中有多少腐朽庸碌之人,又有多少可堪拔擢的良材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