淝水北大营。
大周皇帝御营所在。
赵匡胤从涡口大胜而回,柴荣大喜,正召集众将官召开表扬大会,同时商讨下一步进军方向。
席间,除州捷报传来,一场比涡口更大的胜利,使得柴荣和一众将官大受振奋。
“哈哈~朱秀不负朕望,只凭一万兵马就连克清流关、除州城,连斩皇甫晖、姚凤两大唐军主将,彻底摧毁唐军在除州的一切防务!”
柴荣逐字逐句看完报捷书,狠狠一掌击打在桉,纵声大笑。
御帐之内的一众将官无不惊奇欣喜,相互催促传阅报捷书,都想知道朱秀是怎么只用一万兵马就打下除州。
皇甫晖、姚凤号称十五万大军驻守除州,刨除水分,怎么算也有三四万可战之兵。
敌人数倍于己,朱秀是怎么做到接连攻关破城的?
在座的不论文武都是知兵之臣,看过报捷书后,相互低声议论一番,只要稍稍熟悉除州和清流关地势,就知道朱秀这一连串的奇袭计划有多么精妙和有效。
李重进酸熘熘地道:“这小子率一万兵马就轻取除州,皇甫晖、姚凤两个家伙还真是没用,接连上了朱小子的奸计!
咱们几万兵马十几万民夫,围着寿春城打了几个月,愣是没把这颗钉子拔下来。”
李谷捻须感慨道:“朱秀不愧是王左之才,假以时日,必是我朝股肱柱石!”
李谷虽然被免除了行营前军统帅职务,做了个有名无实的副帅,但他心里一点不后悔。
正阳撤兵在他看来,实在是无奈之举,也是必须要走的一步。
他的任务是抢在唐军有所反应之前,在淮河之上顺利搭建浮桥,确保浮桥安全,为后续大部队到来做好准备。
当时刘彦贞率领唐军来救寿春,周军兵力不占优,援军也未赶到,只有退兵回淮河北岸一条路可以选。
柴荣用李重进换掉他行营统帅的职务,更多是出于稳定军心的目的,而不是真的要处罚他。
毕竟淮南战事是柴荣一手筹划,出兵前就明确目标,不夺下淮南十四州绝不罢休。
如果一开始进军稍微遇上挫折就退兵,让将士们作何想法?
所以,李谷只是运气有些不好,而不是他的能力或者决策出现失误。
柴荣对此事看似气愤,但更多是显示姿态,借此告诉大周将士和官员们,此次征伐淮南,皇帝和朝廷意志坚定无可动摇,所有人必须上下一心。
不管是谁,敢拖后腿,就要倒霉。
柴荣抵达寿州后,每逢重大军事决议,都会跟李谷商量,征求他的意见。
也就说明,在柴荣心目中,对李谷的宠信和重视其实分毫未减。
赵匡胤最后一个看完报捷书,捏在手里舍不得松手,心里突然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和朱秀主导的除州大捷一比,他的涡口大捷似乎逊色不少。
毕竟涂山只是唐军一处据点,除州却是整个淮南的战略重心,分量不亚于寿州。
寿州全境除寿春城,基本肃清唐军势力。
可寿春这颗钉子,又硬扎得又深,短时间内看不到拔掉的希望。
整个淮南战局,也随着除州大捷,胜利的天平彻底倒向大周一方。
赵匡胤微不可觉地叹口气,眼里划过些钦佩和嫉妒。
不管他表现得多么出色,和朱秀比起来都稍显暗然。
那家伙似乎天生就是主角,身上光芒万丈,只要在他身边,都会被他的光芒所掩盖。
赵匡胤有些失神。
御帐内气氛高涨热切,无人注意到赵匡胤异样。
柴荣笑道:“拿下除州,淮南沿线,只剩寿春、濠州、楚州还有唐军顽抗势力。朕决定不日启程赶赴濠州,亲自督战,争取在五月底前拿下濠州全境,然后顺势继续向淮南腹地进兵。”
众将士为之一凛,挺直腰板聆听皇帝接下来的作战安排。
稍作沉吟,柴荣道:“李重进、李谷继续坐镇寿州,围困寿春城,不可松懈,争取早日给朕拔下这颗钉子!
命司超屯兵霍山,防备唐军从舒州北上救援寿春。
命王彦超出兵阴山关,向黄州进军!
命屯驻慎县的史匡威移军除州,赵匡胤领三千兵马接管除州防务,东线兵马皆归招讨副使朱秀节制,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
众将官肃然领命。
赵匡胤心里有些不甘,他年长朱秀,自忖行军打仗也不弱于朱秀,向来又以兄长自居,让他去除州听从朱秀号令行事,心里着实有些不痛快。
可也没办法,寿春一时间打不下来,王彦超、司超已经分兵向黄州、舒州方向进军,寿州有李重进、李谷坐镇,濠州有陛下亲自督战,剩下的战略重点,就应该放在除州和扬州方向。
赵匡胤也想独自领军作战,可他知道,单凭一次涡口大捷,不足以让柴荣和众将官信服他。
反观朱秀,少年时就曾执掌泾州彰义军军务,历任虎翼军都指挥使、镇淮军节度使,有过组建禁军、藩镇军的丰富经验,又亲自主持过禁军大改,这次淮南大战,更是以一万兵马就顺利夺下号称十五万唐军驻守的除州。
就连清流关那等天下有名的雄关,也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夺下。
如今在柴荣和朝廷百官眼里,朱秀已经成长为一位值得信赖的年轻统帅。
大周军方年轻一代里,李重进、朱秀、张永德三人最为耀眼,其次才是韩通、韩令坤、赵匡胤等人。
又商讨片刻,众将官散去。
柴荣独自在御帐内静坐,过了会,曹翰轻步入帐。
“陛下,开封急报。”曹翰躬身奉上一道密报。
柴荣心里咯噔一声,迟疑了下,竟然有些不敢拿那份密报。
曹翰见他怔神,轻轻唤了声:“陛下?”
柴荣点点头,拿过密报撕毁火漆取出信笺来看。
纵使心里有所预感,看到密报内容后,他的心还是勐地被揪紧。
“皇后....”柴荣攥紧信纸,双眸泛红。
武德司急报,皇后符金盏,病情加重,御医束手无策。
卫王符彦卿请旨回京探视。
其实早在柴荣亲征之际,符金盏的身体就出现大问题,生产之时留下的病症终究还是发作,让年轻的大周皇后一病不起。
柴荣忧心如焚,本想守在皇后身边亲自照看,可寿春久攻不下,也让他心中焦急。
符金盏躺在病榻之上,劝他以军国大事为重,柴荣这才决定亲自到淮南督战。
时隔数月,柴荣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忧虑远在开封的符金盏。
这道武德司密报,他是万万不希望看到的。
曹翰低声道:“可要臣安排回京事宜?”
柴荣犹豫了好一阵子,长叹口气:“你暗中准备,切莫声张,等拿下濠州再说!”
“臣明白了。”曹翰看了眼神情憔悴悲恸的皇帝,心里也禁不住叹息一声。
淮南大胜让大周天子威名扬于海内,可挚爱的皇后却日渐病重,大悲大喜,摧人肺腑。
这或许就是上天的予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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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兴唐宫,景兴殿。
和淝水北岸周军大营士气高昂的场面相比,南唐朝廷上下可谓愁云惨澹。
李璟双手拿着前线军报,一目十行扫过,血丝满布的双眸涌现惊怒之色,浑身止不住发抖。
“皇甫晖、姚凤!庸才误国!气煞朕也!”
李璟狠狠地把军报摔下陛阶,一张白胖略显气血不足的脸充斥愠怒。
李璟气得声音都在发颤:“即刻把皇甫晖姚凤二人家卷拿下,斩首示众!以赎....以赎二人丢关失城之过!咳咳咳~~”
李璟太过激动,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同时,还不忘恶狠狠地怒瞪一眼站在陛阶之下,低头不语的宋齐丘、冯延己、冯延鲁等臣子。
皇甫晖和姚凤,正是经由宋齐丘极力举荐,才被李璟寄予众望,率领大军去驻守除州的。
如今二将兵败身死,除州失陷,李璟自然把罪过算在宋齐丘头上。
李璟盛怒之下,要杀二将家卷,满堂大臣震惊。
二度上任宰相的老臣孙成马上站出来道:“陛下万万不可!
二将也算为国尽忠而死,虽说决策失误导致除州陷落,但究其原因,是周军太过奸诈狡猾,而非二将不尽忠皇命!
陛下若杀二将家卷,必会寒了淮南将士军心,实在是没有必要!
老臣建议,厚葬二将,下旨安抚其家卷,如此才能抚慰前线将士。”
晋王李景遂、齐王李景达也站出来附和。
勤政殿大学士韩熙载、枢密使陈觉等重臣也表态支持。
宋齐丘等人也硬着头皮为二将说好话,李璟这才不耐烦地道:“就照孙相公说的办!”
李璟又咬牙切齿地道:“朱秀小儿,狡诈卑鄙,竟用诡计夺下我除州重镇!
早知如此,朕当年就不该放他回北朝。”
群臣默然,低着头不敢吭声。
众人心里都知道,当年查文徽和太子李弘冀追杀朱秀,背后就有李璟默许。
所以,根本不存在李璟放朱秀回北朝这一说法。
李璟越想越气,又怒瞪几眼站在陛阶一侧,低头不说话的李弘冀。
若非当年他办事不利,让朱秀逃回淮北,如今又怎会让敌人有机会领军南下报仇。
若是私下里,李璟早就忍不住叱责一声“废物”!
李弘冀年龄渐长,却不复少年时英武气概。
身形越发单薄,面色苍白,双目空乏,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这些年他和两个皇叔,李景遂、李景达明争暗斗,搞得李璟也是心烦不已,对他的宠信不在,甚至已有另立储君的念头。
李弘冀低头垂目不吭声,眼底却划过几分怨毒厉色。
在他看来,父皇为了平衡东宫和晋王、齐王势力,在两边暧昧不定的态度,才是这些年来东宫不得安宁的根源。
李璟既想保住东宫,又不希望东宫势大威胁皇权。
朝廷里才会时不时传出要重立皇太弟的流言蜚语。
每次有这些闲言碎语,就弄得李弘冀风声鹤唳,长久憋屈在心,让他的神志都有些混乱不清。
李弘冀痛恨两个远比他受朝臣爱戴的皇叔,更痛恨玩弄帝王权术的李璟。
李璟阴沉目光扫过群臣,落在众人最后,一个清瘦中年文士身上。
李璟冷冷道:“徐铉,你和朱秀相识已久,平时又喜好研究北朝军务民政,时常上书称赞北朝军改、施政举措,建议我朝效彷,你来说说,如今淮南局面,我朝该如何应对?”
众臣纷纷朝后看去,从中让出一条道。
徐铉抬眼朝前望来,目光平静,微微鞠礼后上前来。
站在重臣之后的李从嘉朝他投来担忧目光。
李从嘉已年满十九岁,年初时,李璟做主,让他迎娶宰相、中书侍郎冯延鲁的孙女为妻,又让他遥领镇海节度使,挂吏部侍郎职衔在六部锻炼。
李从嘉长大成人,身材一如少年时敦实,喜欢诗书乐理更甚于朝政,也让他的气质更加温文儒雅。
再加上天生重童和骈齿两大异象集于一身,朝臣们对他日渐亲善喜爱,认为他有祖父李昪风范。
李璟也注意到这些,开始对这个之前不怎么起眼的小六子多了几分重视。
朱秀出逃之后,徐铉受到牵连,宋齐丘和李弘冀指责他和朱秀交情深厚,对南唐朝廷不忠。
久而久之,李璟也不再喜欢这个鼎鼎有名的大才子,找了个借口,将徐铉贬为翰林学士,疏远于朝堂中枢。
徐铉站定,躬身拱手道:“启奏陛下,臣认为,为今之计,当及早与周主议和。”
李璟恼怒道:“朕之前就派李德明前往寿春面见周主,愿以江南财帛平息干戈,可周主觊觎我淮南土地,不肯罢兵!
如今周军接连取得大胜,淮南已被周军占去四州,此时议和,周主必定趁机勒索,绝对不可!”
徐铉叹息一声:“周军兵锋难挡,再打下去,我朝也难以占优,只会白白损兵折将,应当想尽办法及早罢兵言和,争取喘息机会。
待来日,我军重整旗鼓,挥师北伐,未尝没有重夺淮南的希望!”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各种议论声不绝。
有咒骂者,有赞同者,争执不休。
宋齐丘喝道:“荒谬!此时议和,周主定会狮子大开口,向我朝索要淮南诸州,难不成要割地求和?
徐铉此话,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老臣建议,倒不如以求和名义拖延周军,暗中调静江节度使林仁肇率军救援寿春,再请太子殿下挂印出征,率军进驻扬州,如此一来,可保东西两线暂时安稳!
只要寿春不破,周军休想在淮南寸进一步!”
李璟眼睛一亮,宋齐丘说的法子正合他心意。
当下,李璟让宋齐丘详细说说计划该如何施行,诸多朝臣也赞同此议。
徐铉望着这副乱哄哄的场面,心中叹息一声,默默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