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歌舞美酒,军务战事倒没有半点提及。
翌日一早,朱秀来到史匡威房中。
本以为按照老史的作息习惯,这会应该呼噜震天响才对,没想到这厮起个大早,只穿一件单薄外衫,捧着本除州地志瞧得认真。
朱秀取来袍子为他披上:“怎么不多睡会?”
史匡威啜口热茶,咂嘴道:“人老了,睡不着。还有你这蚕丝被褥也太软了些,老子睡不习惯。”
朱秀揶揄道:“要不今晚给你安排两个水乡娘子伺候?”
史匡威唏嘘摇头:“人老了,无欲无求,提不起兴致!”
朱秀笑道:“你在许州几年,就没相中当地哪家清白娘子?”
史匡威冷哼道:“老子没相中谁,倒有不少相中老子的!那些个当地士绅知道老子是鳏夫,拼了命的想往老子床上塞女人,姐姐妹妹、闺女侄女,都是水灵灵的大姑娘!”
朱秀道:“你就不挑上两个收在房中伺候?做妾也行啊!”
史匡威瞪他一眼:“那些家伙是相中老子吗?他们是相中你这个朝廷新贵,皇帝红人,想结交老子来巴结你!再说,我老史已经是知天命的人,纳个大姑娘为妾惹人笑话,等老子两腿一蹬,岂不白白耽误了人家姑娘?你脸上也无光。”
朱秀摊摊手:“无需顾虑太多,遇上顺眼的只管收了便是,莫要委屈自己。”
史匡威道:“算啦,许州紧邻开封,当地那些士绅哪个不是家大业大,家族势力盘根错节,与朝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还是不要为你惹麻烦了。”
朱秀皱眉道:“我是怕你独守空房时间长了,憋出毛病来。要不你念念佛经,学学人家怎么当和尚....”
史匡威恼羞成怒,抓起茶盏作势要打,朱秀嬉笑着躲开。
史匡威放下茶盏,悻悻道:“老子不用你操心,这么多年一个人习惯了。灵雁有了归宿,大郎也有你照顾,老子再没什么好遗憾的,唯一的念想,也就是小圆儿,我这个外翁,只怕等不到她长大成人,嫁作新妇的那天了....”
朱秀笑道:“你再活二十年不就能看到了?”
史匡威大翻白眼:“你小子是阎王爷?说让我活几年就能活几年?”
扯了会家常闲话,史匡威正色道:“后面的战事,你有何安排?”
朱秀道:“我打算让你留守除州,安排赵匡胤驻军盱眙都梁山,防备楚州唐军南下,也时刻准备进军楚州。
韩令坤则随我向扬州进军。唐主李璟派遣宰相孙成、枢密承旨李德明组成议和团,前往濠州拜见陛下。
我料此次议和和上次一样,不会有结果,除非李璟同意割让淮南十四州。
另外根据线报,唐军正在长江以南加紧调动,我猜此次议和是李璟的缓兵之计,接下来唐军必定会集中兵力反扑,重点或许就在扬州、除州方向,我们应当早做准备。”
史匡威沉吟片刻:“唐军调动的消息,你是从武德司还是藏锋营知道的?”
朱秀笑道:“两者无甚区别。”
史匡威瞪着他:“少来湖弄老子!武德司是天子爪牙,藏锋营是你小子暗中捣鼓出来的私兵,怎会没区别?
除了朝廷规定的仪仗亲卫,你小子手下还有那么多私军,就不怕泄露出去,惹来陛下怀疑?”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朱秀笑了笑。
史匡威摇摇头叹息一声:“你小子捣弄这些有何目的,老子不想知道,也没能力管,只想告戒你一句,乱世太久,天下人心思安,期盼大治之世到来,你可不要做背弃天下人之事!”
朱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史匡威叹口气,他知道自己已经老了,未来是属于朱秀这样的年轻人的。
泾州史家,早就绑在朱秀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史家也好朱家也罢,全都交由朱秀执掌,他已经没有能力和精力插手。
甩掉杂念,史匡威道:“我去驻守都梁山,留赵匡胤守备除州。”
朱秀皱眉,想说什么,史匡威摆摆手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想让我留在除州,日子好过些,唐军如果反攻,凭借清流关和除州城之险固也容易对付。
楚州那地方,到处是湖泊沼泽,唐军多习水战,如果攻入楚州剿灭唐军,我军地势战力都不占优,仗不好打。”
“不错。”朱秀望着他,既然明白这些,选择留守除州才是最好的。
楚州那块难啃的骨头,还是留给赵匡胤这样的年轻人吧。
等攻取扬州,再调转回头收拾楚州唐军不迟。
史匡威咧嘴道:“你就不怕如此安排,赵匡胤心生不满,说你任人唯亲?留在除州日子舒服,也容易立功,傻子都知道是美差。”
朱秀笑道:“我奉陛下旨意节制东线诸军,谁敢有异议?就算有,也得憋在肚子里。”
史匡威大笑道:“算啦,知道你小子为我好,但老子可不乐意留在除州!哼哼~老子一辈子什么恶仗没打过?楚州那水洼连片的地方,还能淹死老子不成?”
“可是....”朱秀还想说什么,史匡威虎着脸道:“就这么说定了!老子去都梁山,赵匡胤留在除州。他娘的,你小子真当老子这些年养清闲,连大刀都耍不动了?”
朱秀无奈地看着他。
“对啦,你从镇淮军里拨五千兵给我,要水性好的,我拿五千许州兵跟你换。”
史匡威又嘿嘿道:“你可知道关铁石为何没跟我一块来?”
朱秀皱眉道:“你早就安排他去楚州了?”
“不错!”史匡威一拍巴掌,“从慎县启程时,老子就让关铁石带几个人,去楚州打探消息,顺便摸清地势。所以说,你放心吧,楚州这块骨头,迟早被老子嚼碎!”
朱秀苦笑,老史信心满满,又提前做好安排,如果不让他去,这家伙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史匡威对于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是个门外汉,但对战阵之事就是个地道行家。
楚州看似不起眼,但实则关系到周军接下来能否顺利攻占扬州。
又凭借地势水网便利,使得楚州之地有极大空间和周军展开周旋。
不派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将去坐镇,朱秀还真有些不放心。
默然片刻,朱秀道:“我拨五千水军与你,再派田重进与你随行,许州兵你自己留着。泗州粮草充足,你只管放心支取。”
史匡威撇撇嘴,也不再拒绝。
作为老丈人,这也算女婿对他的孝敬。
正午时,朱秀邀约赵匡胤、韩令坤一起用饭,顺便把作战安排告诉他们。
韩令坤点点头没吭声,之前朱秀就答应他,攻打扬州会让他作急先锋。
赵匡胤显然没想到,朱秀会让自己留守除州。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前往楚州的准备。
想了想,赵匡胤诚恳道:“贤弟,史节帅,我看还是由我率军去守都梁山好了。”
史匡威瞪眼道:“怎么,瞧不起老子?”
赵匡胤忙道:“非也!史节帅乃将门子弟,泾州史家威名谁人不知?只是,屯兵都梁山条件比不得除州,这等苦差事,理当由晚辈承担!”
史匡威摆摆手:“用不着!别看我老史五十岁,身子骨一点不比你们这些年轻人差!要是不信,咱俩出去练练?”
赵匡胤苦笑,朝朱秀看去。
朱秀道:“赵大哥无需多虑,既然史节帅执意要去,就由你来坐镇除州。韩将军随我发兵扬州。”
赵匡胤看看二人,叹气道:“好吧!多谢朱副帅、史节帅!”
赵匡胤郑重抱拳。
他心里明白,这件事一定是二人事前商量好的。
留守除州不用风餐露宿,日子舒服,也容易立功。
去守都梁山进军楚州,行军艰难不说,一旦攻入楚州,那地方只能依靠水军,仗打成什么样,赵匡胤心里还真没底。
得到留守除州的任务,算是他占便宜了。
韩令坤默默喝粥,看了眼朱秀,心里多了些敬佩。
作为节制东线周军的主帅,如此安排让人无话可说。
“都说朱秀为人狡诈多算计,但在正事上,还是较为公允的。”韩令坤心想。
正说着,厅外,暂代除州刺史窦仪带领一人匆匆走来。
朱秀转头一看,窦仪身后之人赫然是赵普。
“朱副帅,这位是新任除州军事判官赵普,下官特地带他来拜见!”窦仪笑着介绍道。
朱秀起身,一脸惊喜道:“没想到能在此地见到赵先生!”
赵普笑容含蓄,恭恭敬敬揖礼:“参见朱副帅!”
窦仪一愣:“朱副帅和赵判官是旧相识?”
朱秀大笑道:“我与赵先生相识已快有十年了!”
窦仪和赵匡胤、韩令坤等人都是惊奇不已。
招呼二人落座,一同用早饭。
看得出朱秀对这位黑脸文士很是热情,赵匡胤也带着好奇目光打量。
史匡威和赵普也是老熟人,哈哈笑着说起当年在沧州的笑话。
赵普只作浅笑,无甚反应。
笑谈一会,众人才知道,是邢州老帅刘词在临终前再度向柴荣举荐赵普,柴荣这才命赵普担任除州军事判官,作为辅左窦仪的首席左官。
一代名将刘词病逝,众人都为之唏嘘。
朱秀道:“这位是殿前司都虞候赵匡胤,将会率军守备除州,你二人多熟悉熟悉,今后务必配合默契,力保除州安稳。”
赵普揖礼道:“见过赵将军。”
赵匡胤爽笑道:“赵判官与我同姓,不知祖籍何处?”
赵普道:“鄙人是幽州蓟县人。”
“哦?”赵匡胤欣喜道:“原来你我乃是同乡,说不定还是同族!
”
赵普也有些意外,多看了两眼赵匡胤。
朱秀笑道:“赵兄生在洛阳夹马营,可不要胡乱认亲!”
赵匡胤瞪着他道:“我祖籍涿县,你又不是不知!”
朱秀嘿嘿两声,没有再说话。
目光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突然有种见证历史的感觉。
不知道,这两个家伙见面以后,能碰撞出什么样的火花。
赵普看向赵匡胤的眼神多了些亲近感,这年头,同乡在外就是亲人,更何况两人非常有可能是同族。
当下,赵匡胤和赵普私语不断,一顿午饭结束时,两人已经有说有笑,似乎颇为投缘。
下午时,有一道嘉奖诏令从濠州传来,褒扬了朱秀和韩令坤一番,二人麾下都校皆有升赏。
田重进、米信都得了西头供奉官的武职官阶,从八品。
史向文高一级,为内殿承制,正八品。
这两个官阶都是武臣散官衔,没有实际职务,具体职事由朱秀安排。
三人从白身成为官身,也算是官宦生涯的开始。
田重进和米信难掩激动,有了正式官身,说明他们得到大周朝廷认可,对二人而言是莫大的鼓舞。
史向文则无甚感觉,带着三五随从跑到除州西边的摩陀岭打猎去了。
两日后,史匡威率军启程,赶赴都梁山。
朱秀亲自为他送行。
“田重进,本帅交代的事项可有牢牢记住?”城外,朱秀再度叮嘱。
田重进抱拳道:“帅爷放心,卑职记住了!此去都梁山,一切听从史节帅吩咐,让我干啥就干啥,绝不添乱!”
朱秀认真道:“切记,万事以保护史节帅安危为重!”
田重进单膝跪地大喝道:“若有差池,卑职提头来见!”
朱秀点点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不知为何,这次送行,让他心里隐隐有种不安感。
田重进腾地站起身,凑近小声道:“帅爷,卑职跟史节帅去了楚州,今后还能跟在您麾下打仗吗?”
朱秀斜他一眼:“怎么,尝到甜头,舍不得走?”
“卑职不敢!”田重进满脸谄笑,“卑职现在才知道,跟在帅爷身边,这仗才能打得过瘾!攻关夺城斩将夺旗就跟喝凉水一样简单!卑职可舍不得离开帅爷太久....”
朱秀背着手,澹澹道:“我怎么记得当初在宿州,有人质疑我能否打下除州?还有人在我麾下效力,心不甘情不愿?”
田重进嘿嘿道:“那人原先是个傻子,帅爷莫跟他一般见识!反正我田重进对帅爷佩服得五体投地,今后死心塌地跟帅爷干!”
朱秀忍俊不禁,这田重进外表粗犷,实则倒是个有趣之人。
“行啦,少耍嘴皮子,好好保护史节帅,去到都梁山万事小心!”朱秀挥挥手。
“末将谨遵大帅军令!”田重进大喝抱拳,翻身上马紧追史匡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