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沉入雪山深处已经很久。
好在夏末的月光格外明亮,莫林在很远处就能看到那一袭和周围的景物格格不入的白色长衫。
封漫云的伤并没有全好,出于富户人家,他的身子骨却比一般的农家孩子更要弱。纵使父亲已经给他用山里罕见的药材敷了伤口,也喂了些补血归元的汤药,可是他的面色仍然和长衫一样苍白,几处大的伤口也不见合拢。
就是这样一个病怏怏的孩子,已经在起降坪外站了快两个时辰了。
“考官大人,我哪里做得不好?为什么我没有选中?”莫林熟悉这种炽热的眼神,在金羽城里,每年都有父母带着孩子排着长队来到他的宅邸。带着规格不同的礼物,想要从执事长的手心中掏出一两个见习猎人的名额。那些随行而来的少年大多都拥有这样滚烫的眼神,莫林执掌考核事务多年,仅凭一个照面就能看出孩子仅仅是想混个猎人的名头,还是真的对猎人荣誉心怀敬仰。
而封漫云无疑是后者。
主考官在飞空艇面前停下来,稍微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敢于拦住他去路的少年。他记得这个孩子,无论是他的衣着还是在选拔上击杀狗龙的神奇方式,抑或是曾在与麦格尼尼关于名单的争论中,被村长重点关照过。
“把他打发走?”从莫林的神色中看不出他是不是生气了,一旁的随行猎人有些不敢肯定地问。
主考官摆摆手,示意随从放下想要拉扯孩子的手,“猎人选拔,选的是强者,你不够强。”
听到主考官毫不掩饰的恶评,封漫云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可是我按照您的要求,在场上打败了怪物。”他提高声调,“第一个!”
“小小年纪,怎么敢这样大声和执事长说话?”一旁的随从猎人呵斥道。
“取巧的方式,终究不是猎人的正途。”不知为何,莫林今日的心情很好,他并不介意和封漫云多说几句。
“可是您选中的封尘,他不也是用了些把戏才打败狗龙的吗?”少年依然不依不饶地问,“和我又有什么不同?”
“你那一刀,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怎么可能那么准确地把狗龙送上栅栏顶部?”金丝狸差不多和此刻的封漫云一般高,但却散发出不容置疑的气场,“猎人信奉的是实力,我不能让一个只有运气好的家伙当上猎人,你能保证每次狩猎的时候,那怪物都在石头上自己撞死?”
“我手中如果是一把真正的太刀,那一挑,狗龙已经死了,又何必去追究后来的事情呢?”少年也尽量将自己的语气变得不容置疑。
听到这句话,莫林突然哈哈地笑了起来,他挥手招来随从中一名用太刀的猎人,在他背后的刀鞘上用力一磕,整把刀从鞘内飞出来,不偏不倚地插在封漫云面前几尺处。
“好啊,我给你个机会,你如果能用这把刀挥出选拔那日的那一记上挑,我就破例给你们村子多划一个名额,把你的名字也写在见习猎人的名单上。”
莫林的话一出口,不止是他自己,连随从的猎人都笑了,那名献出刀来的高大猎人更是怀着别样的意味看着脸色苍白的少年。
封漫云有一个好父亲,小时候他说要坐飞空艇,父亲便央行商为他们在艇上腾出了两个位置;他说要一把像哈德叔叔一样的长刀,父亲便求邻村最好的木匠为他削成了他背上的这把;但是他说要坐猎人的时候,父亲罕见地没有吭声,他并未阻止自己,但也没有帮助自己。
他想做猎人,但是只能靠自己了。
封漫云并没有犹豫,也没有从周围的笑声中感到什么不妥。他摘下背后的木刀放到地上,在长衫的侧面抹了一把手心的汗水。
他把双手放到插立在地上的太刀上,不知是什么皮包裹的刀柄柔软而冰凉。用力一拔,刀和土石摩擦出“锵”的一声,被顺利地拔出来。
好重!
封漫云想要把刀斜在身前,做出出招前的准备姿势,但是那刀就像是想要吸附在地面上一样,还不等少年将反握的手势转为正握,就滑出少年的手心,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周围的笑声更盛了,献刀的猎人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窘迫的少年。他的太刀走的是重击的路线,刀背有多条铅丝作为配重,刀柄里也配有铅块。在陷入和小型怪物的群战时,仅凭太刀的重量也能将猎物扫飞。猎人为这种战斗模式训练了太久,从一条铅丝开始熟悉,慢慢地加重到就是一般的大剑也难以匹敌的重量。这样的太刀,又怎么能是一个孱弱的少年能够简单地提起的呢?
少年望着掉落的太刀怔了怔,而后蹲下身去,准备将刀拿起来,做第二次尝试。他四肢同时用力,好像要把刀从地面上扯出来一样,他苍白的脸憋出一抹红晕,牙关紧咬,一点一点地提起这件寄托着他未来的兵器。
他终于站了起来,双腿微屈,刀尖斜指身前。少年深吸了一口气,把刀猛地向上一挑,正如选拔赛上他做的那样。
“咣当!”太刀再一次地坠落在地上,封漫云的双手微颤,握刀柄的手太过用力,竟是握出了淤痕。
“够了,你再试一万次也提不起这把刀。”莫林冷冷地说,他一拂衣袖,就欲从封漫云的身侧走过去。
“再让我……试一次。”少年喘着粗气,坚定而倔强地说。他不等莫林离开,决绝地第三次蹲下身子,握住那件已经沾满了他汗水的刀柄。
“起啊!”他喊出来,脸已经变得青紫,封漫云并没有试图挥动太刀,而是一点一点地想要将刀举过头顶,哪怕能够做出选拔赛上那一击最后的架势也好啊。他能听到自己的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双臂也颤抖得在眼前乱晃,但是他咬着牙,一寸一寸地将太刀向上举起。
随行的猎人笑声不知何时散去了,起降坪上只有夜风吹动沙土的沙沙声,莫林沉着脸看着这个弱小孩子的滑稽表演。
“铛!”太刀又一次坠落在地上,随着这一声坠落,封漫云也无声地跪倒在地面。
“这样……可以了吗?”他问道,语气中带着疲惫。
“哼,手臂都没有伸直,还有,那能称之为上挑吗?你只不过是把太刀举了起来而已。”执事长不快地说,这个少年只凭着自己的固执就破坏了他原本的好心情。
封漫云抬起头看着执事长,他眼中的炽热在一点点褪去,恨意却止不住地涌上来。
莫林微不可查地打了个寒颤,不愿意再面对这个孩子的目光,向着飞空艇走去。随行的猎人们也纷纷叹了口气随执事长而去。
献刀的高大猎人走到封漫云面前,拾起自己的刀,转身欲走,却又停下了脚步:“对不起……我的这把刀……很重。”
少年就像没有听见一样,他瘫跪在地上,眼睛像是望着远处的虚无,又像是望着大雪山南端广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