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猎团穿梭在舱室间的甬道上,时不时地有陌生的面孔凑上前来打招呼。年轻猎人们不得不暂时停止了窃窃私语,任由沙明海一个舱室一个舱室地带众人参观而过,一边应付着来自四面八方好奇的目光。
沙蝎训练营本是开设给猎人遗孤、弃婴和灾后的幸存儿的,里面的孩子们大都无父无母,打小就吃着工会的补贴金,身边一起长大的都有着相似的遭遇。工会从这些人中甄选飞艇各个职务的受训者,一则是因为大型猎具的训练涉及到王室和工会的保密事宜,选用这些由工会养大的孩子,至少能做到知根知底,二则也是念在给这些可怜的孩子们一个谋生的出路。
年轻人们几乎清一色地以沙为姓,自小同吃同住,共同进退,凝聚力比之一般的训练营要强大得多。由是在雷鸣沙海的事件发生后,沙明海五人被猎人们异视,相当一部分营地中的同伴都选择了不离不弃。在卢修找上门之前,猎人们一直在靠着短期委托和工坊的帮工勉强度日。
即便是小型的战用飞艇,也不是区区三五个人能够控制得来的。指挥舱中至少需要三个机械师随时待命,望台上的观察手在长期工作后也需要换班休息;战舰想要火力全开,须得保证每一门舰载武器都有专用的操纵手,重型武器室内甚至需要不止一个。再加上飞艇上的动力炉、螺旋桨和管道设施的维护和修理,因此沙蝎小队滞留在金羽城中的绝大部分人员,都在此次委托中被卢修一口气招募了过来。
对飞船的了解,卢修这个名义上的买主远没有实际操纵者来得清楚。沙明海轻车熟路地带着小猎团从货舱一直逛到了甲板上,也见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光头的健硕重锤手沙泰在舱尾叮叮当当地忙碌着,修葺被偷猎者轰坏的塔板;名叫沙兰的女猎人接替了队长的位置,守在望台上一丝不苟地观察着空况。小猎团一路来到动力炉舱外,扒着窗子朝里面望去,热炉旁一个略显消瘦的年轻人正握着改锥和扳手,倚靠着关闭的动力炉怔怔地发呆。沙如墨敲了敲窗子,却没有得到里面的人任何反应。
沙蝎队长叹了一声,面带歉意道:“大家见谅……这孩子叫沙野,眼下还是留他一个人静一静,迟些时候再向小猎团的诸位介绍吧。”
“他怎么了?”秦团长悄声问道。
“那场万恶的挑战祭,沙蝎并不是所有人都活了下来。我们有一个参赛队员在大沼泽里被杀害了。”观察员沉声回答说,“训练营同期生里成绩最好的机械师,猎人训练也是成绩斐然,那小子生前曾是野子的挚友,梦想着有一天能当上大型猎船的首席机械师。时隔这么久,沙蝎好不容易能登上一次飞空艇,就让他安安静静地纪念一会吧。”
“是那个叫埃蒙的家伙做的吗?”小洋听罢,牙齿恨恨地一咬。将一个少年的猎人之路扼杀在第一步,没有什么比这更罪大恶极的了。
“不,动手的是庄暮,那个已经没落的庄家的次子。”沙如墨平静地说道,“至少这是听了我们的描述后,猎人工会给出的答案。”
近三年前的挑战祭对于面前的一众猎人来说,早已是仅存在记忆中的符号了。从沼泽中走出来的沙蝎小队经历了大起大落,等到万事风停雨歇,已经过了一年有余。猎人们没有纪念家人的机会,甚至故友的尸骨此刻恐怕还沉在大沼泽的某个角落,让年轻人们的心迹无处依托。
“抱歉……”听到庄暮的名字,申屠妙玲的心一揪,将笼手攥得咯咯作响,诚挚地鞠躬道。
“快别这么说——”沙如墨连忙摆摆手,“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听说了不少你和庄家的事情。庄暮那家伙能够伏法,还要多亏了你和黑星双子从中斡旋。你没有做错什么,反而帮沙蝎了却了一桩心事,该我们感谢你才对。”
“我倒是蛮羡慕那家伙的,战得痛快,死得轻松。不像我们,还要拖着这样的身躯,和整座城市的白眼作斗争。”年轻的驾驶员脸上不知是快意还是无奈。在猎人的世界里,只要有人做了一天的怪物,大概就永远都是怪物了——无论那是不是他的选择。
飞艇已经是属于小猎团的,从今往后有的是时间参观熟悉。再加上在沉重的话题下,众人入手猎船的兴奋劲很快就散去了,接下来的舱室也就没有了参观的必要,小猎团众人索性寻了间静室就地休息议事。
即便眼下算是秦水谣一行人的雇员,沙蝎队伍也不便参与小猎团的内部会议。耳听着沙明海从外面关上舱门,脚步声消失在甬道的尽头,卢修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把手狠狠压在桌子上,迫不及待地问道:“封尘呢,你们找到他了吗?”
自小的亲密玩伴,猎场上的队友,同时还是雪山以南为数不多的同乡,卢修比谁都更迫切地想要见到失讯多年的封尘。虽然小猎团的危难才是驱使卢修千里奔行来到东方国度的动力,不过龙人在路上却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和挚友重逢的可能性。
听闻此言,小猎团众人面面相觑,少顷,聂小洋无奈地摇头道:“猎场都毁了,还怎么找?”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歧义,他又连忙补充说,“那小子福大命大,应该不会有危险。不过莱恩也鲁已经乱成了一团,想要联系到他更是难上加难。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能耐大得很,骑士团都找不到的人,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
“我早就猜到了,这次委托果然是为了联系封尘前辈……”小晴儿站在墙角,耳听着众位前辈的讨论,眼中泛起抑制不住的喜色。猫猫扭过头来,冒着绿光的眼睛朝女笛手狠狠地一瞪,肉掌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姑娘也会意地“嘘”了一声,了然地轻捶着胸口,表示一定会为前辈们保守秘密。
众人霎时间相顾无言,半晌,只听房间角落的黑暗中发出一声轻咳:“真是失望……已经过了这么久,你们几个还是没有半点长进,仍然是一副只凭自己心意胡来的菜鸟模样,也不知道黑星双子是怎么教出这样的学生的。”
“谁?”熊不二一把提起桌上的灯台,朝舱室的阴影中照过去。猎团众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把手压到了武器的握柄上。角落里的男人身材矮小,自小猎团进入舱室起就一直躲在阴影中,居然直到上一秒还没有人注意到。
“莱恩也鲁恰逢天灾人祸,国境内的紧急委托汇集起来,能凑成两个五星委托都还有富余。”矮个子缓缓地从角落里走出来,嘴角讥讽地向上扬着,“情势已经到了这种时候,而你们呢?不惜重金买了艘飞艇,又和偷猎者打了个头破血流,居然只是为了找一个逃犯?如果不是看在你们身上的猎人徽章是货真价实的份上,我都要以为你们是在玩猎人游戏了。”
“奥森?”封漫云使劲眨了眨眼睛,终于看清了跳跃的火光中逐渐显现的摄影。药剂影响后的“一星猎人”外貌和身材的变化太过巨大,西戍猎人还能依稀从眼前人的身材和眉宇中的戾气里,回忆起当初沙海上他对卢修言听计从的模样。
“是你?”聂小洋的眉毛一横,面上的惊色瞬间化成了不加掩饰的鄙色,“偌大的猎人世界,唯独你没有资格这样数落我们吧?”
众人还记得沙如墨上船前曾经说过,船上还有小猎团的一个老朋友,年轻人们以为说的是沙蝎的同伴,没想到是眼前这个瘟星。
奥森的确在雷鸣沙海的时候帮了小猎团不少忙,尤其是在卢修和封漫云二人捣毁制药工坊的时候,充当了极为关键的战力。然而正如沙蝎小队的五人一般,彼时的奥森正处在神秘药剂的影响中,不论做出什么都算不得数。小猎团对他的印象仍然停留在大沼泽时与庄暮和褚氏为伍的行迹,以及射伤郭鹏的阴险一箭。心知这个一星猎人的为人,乍一见面,年轻猎人们自然本能地对他提高了警惕。
“你都听到了什么?”贾晓怒斥道,“为什么要藏在这里?”
“不如去问这家伙,”奥森浑不在意指着自己的武器,施施然朝卢修一扬手,“是他告诉我,我可以随意在飞艇上活动的。”
“不……我是说,你是怎么跑到船上来的?”重剑猎人改口问道,“我们这里不欢迎你!”
“我也压根就没想过要来。”奥森迈动双腿,坐到贾晓和团长之间的一个空椅上,两条腿悬在空中微微晃荡着,“每次见到你们,我身上都会有坏事发生,上一次让我变成了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更上一次让我输掉了挑战祭。你们就像诅咒,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离小猎团越远越好——不过这家伙却并不答应。”
见到同伴们怀疑的目光转向了自己,卢修赶忙张开双手,拦在小猎团众人面前:“大家听我说完,奥森前辈是我请过来的,他对我们没有恶意。”
彼时的龙人想要瞒住执事长,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心念小猎团的安危,龙人也只好病急乱投医:“我们出行的准备只有一个下午,购买飞艇的渠道是奥森前辈介绍来的,沿途的补给也是他张罗的,飞艇上若是没有前辈的数次建议,我或许未必能及时赶到这里。”小龙人看了看端坐中的奥森,恳切地说道,“前辈一路上着实帮了大忙。”
“说是被你胁迫的还差不多。”矮小的猎人哼了一声,没有否认什么。
药剂残留的另一个影响,就是卢修对受药者的威慑力至今还没有失去作用,这种控制效力在奥森身上尤为显着。治疗中医师尝试过让奥森和其它龙人族进行接触,一星猎人表现出的畏缩和烦躁和普通的怪物别无二致。然而却没有哪个龙人能像卢修一样,控制着奥森做出违背自己意志的行为。没有其它的对比案例,医师也只能猜测,或许是因为两人以那样诡异的状态在雷鸣沙海里相处了太久的缘故,顺便把一切异状都归结给了学界至今未能研究透彻的血脉真谛。
尽管有赤瞳能力傍身,但年轻猎人也不愿如埃蒙一样,随意歪曲他人的意志,不过事急从权,他也只好出此下策。赤瞳能多大程度地影响奥森的意志,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从一路上的表现来看,一星猎人做到如此尽心尽力的程度,说不定有他本人的意愿掺杂在里面。
“听着,我不关心你们要见的人是偷猎者还是叛逃猎人,我原本的任务只是把这个龙人小子安全送到你们身边,如今已经完成了。”奥森懒洋洋地伸出胳膊,将熊不二手上持着的灯台按回到桌面上,“我本可以靠在那个角落里睡上一觉,不过你们的做派着实让人火大。一群菜鸟,只能看到自己愿意看的东西,没有一点猎人该有的意识,怪不得会在猎场上被耍得团团转……你们的船追踪古龙种有多久了?可有观测到麒麟的半点踪迹吗?”
轻飘飘的两句问话,戳中了小团长心中最焦虑的一环。猎团在火山上逗留的时间太短了,安菲大师的调查只是稍稍有了些头绪,猎场就被古龙种的战斗毁于一旦。秦水谣随后不得不接取了来自莱恩也鲁的委托,试图依靠追踪古龙种的踪迹来找到封尘的行踪。然而数日过去,小猎团千辛万苦的监测却只能得到金狮子的动向,在火山上大闹一场的麒麟反倒无影无踪,这让团长不得不再次质疑起自己的决定来。
“难道说……你有什么头绪?”女弓手将信将疑地问道。
“听莱恩也鲁的那位殿下说,你们在灾难结束的那夜就出发了,应该并不知道边境镇后来发生的事。”矮小的一星猎人清了清喉咙,“你们追着的那只叫麒麟的古龙种,它的伤势比你想象的还要严重——我不是在危言耸听,它应该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