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两步,身后传来追逐的脚步声。
陈家娴感觉头顶发丝微动,伸手,摸到头发上又多了个黑色碎发夹。
宋卓收回手,气喘吁吁地说:“那、那可以,请您给我录一段鼓励的视频吗?”她抬眼,面孔上全是眼泪,“找工作太难了。找工作真的太难了。我真的、真的、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宋卓突然崩溃,哭得喘不上气。
月亮瘦伶伶地挂在天上,沉默地照耀着两个失意的女生。陈家娴想起自己刚刚吐得翻江倒海,她摸了摸着空落落的胃,又摸了摸自己发痒的锁骨。
“为什么找我?”陈家娴很冷静地问。
“因为您是精英。”宋卓啜泣。
看着宋卓,陈家娴冷不丁问:“宋卓,你的欲望是什么?”
欲望,是什么?
宋卓非常坚定地说:“我一定要找大厂的工作,不再被看不起。”
可是。
精英只是一个苍白的词语,用光鲜的能指,掩盖了满地泥泞。
宋卓说:“就算是幻想,我也要找到大厂工作,这是我自己的欲望,好的坏的,我自己承担。我不要去满足别人加在我身上的欲望。”
陈家娴说:“如果你自己的欲望,永远没办法得到呢?如果别人强加给你的,很容易就能获得呢?还要继续坚持自己的欲望吗?坚持自我,就是会很痛的。”
宋卓没有说话,眼泪和鼻涕很狼狈地流下来。她哭起来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很用力,带了点恶狠狠的味道,不优雅也不精致。
陈家娴垂下眼,强行压抑住自己内心翻涌的悲哀:“我不是精英,你看到的访谈——那就是个人设。我只是个卓秀的实习生而已,我学历很低,收入很低,但越城的生活成本很高,吃饭要钱,坐车要钱,我甚至都不敢轻易社交。我自卑,我把事情搞砸,我甚至还嫉妒同龄人。我鼓励不到你的。”
宋卓问:“这些问题,你怎么解决的?”
陈家娴没什么表情:“我解决不了。”
她是蜉蝣,无论行业的洪流还是裁员的浪潮,她都无力抗拒。
陈家娴很用力地说:“可是,问题不解决也能活,我不管它,就搁在那里,问题叠着问题,我继续好好活。”
朝生暮死的蜉蝣只能是蜉蝣,就算崩溃,但不会放弃过好这一天。
……
宋卓加了陈家娴的微信,发了一段视频给她:“小姐姐,我可以把这段视频发到网上吗?我会帮你挡脸。”
陈家娴扫了眼视频,里面的两个女生都很狼狈,根本谈不上光鲜体面,不但不好看,甚至因为姿态太过用力,而显得有些可笑,和当下流行的松弛感格格不入。她自己的声音从视频中传出来:
“——你的欲望是什么?”
陈家娴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自己。她忽然意识到,这才是真实的她。
她不是精英,也并不光鲜。甚至连阳光开朗都算不上。
但她是个很努力、很努力的,普通人。
陈家娴说:“你发吧,我允许了。”
……
宋卓走了以后,陈家娴还在回想着自己说的,“我鼓励不到你”。
她丑陋的、阴暗的情绪在心中疯狂滋生。五脏六腑翻涌,陈家娴又一次弯腰呕吐。吐完以后,她觉得舒服了些。
不就是吐么。
陈家娴从包里拿出第二罐啤酒,面无表情地拽开拉环,重重灌进肚子。
……
潘乔木猛地踩下刹车,整个人被安全带捆着,重重地摔在靠椅上。
他重重关上车门,走上前去,指着陈家娴大骂:“你是不是发疯?你在路边喝醉?你心里究竟有没有点安全意识?啊?!”
陈家娴靠在路边,用手支着头,有些呆滞地看向潘乔木。
潘乔木魂都快吓飞了。
他落地越城后,发现陈家娴手机关机,关曦郁贲等人在开会,根本联系不上。
他冲去宿舍,发现陈家娴压根没回去。
眼看着夜越来越深,再找不到人,他打算直接报警。
此时此刻,看见陈家娴完好地坐在路边,身上什么伤痕都没有,衣服也整齐,他一颗心才重重坠进肚子里。
陈家娴有点费力地说:“我就待一会。”
潘乔木把手机时钟贴在陈家娴鼻子前:“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大半夜你不回宿舍,明天还上不上班?!实习生不用打卡的吗?!”
陈家娴说:“哦。要打卡。”
潘乔木痛骂:“所以你不要全勤了?!”
陈家娴被潘乔木戳中痛处,沉默不语。
潘乔木扯着陈家娴的胳膊上了车:“送你回宿舍。”
他伸手:“你手机,给我。”
陈家娴把早就没电关机的手机放在他手里。潘乔木扯出充电线,插好。
忙完这一切,潘乔木给自己扣上安全带,看陈家娴呆呆地坐在副驾,竖眉喝道:“你不会扣安全带?”
陈家娴“哦”了一声,低头扣上安全带。她怎么都戳不中卡扣,潘乔木受不了:“别动,我来。”
他伸手过去。
陈家娴一把将他推开:“不要你可怜我哦。”
清脆的一声响,卡扣合拢。
潘乔木气笑了:“陈家娴,陈家娴。”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再帮你一次,我就是个——大、傻、逼。”
他冒着怒火,把车开得很快,倏忽间停在宿舍后面,仔细确认没人会看到,才打开车门:“回去吧。”
没有声音。
潘乔木侧头一看,陈家娴已经在酒精的作用下,睡着了。
所以。
此时此刻……
潘乔木伸手,冷酷地把她摇醒:“醒醒,醒醒,到宿舍了,回去再睡。”
陈家娴茫然地睁开眼睛,潘乔木反手给她按开安全带,推她下车:“去去去,明天我给你批个外勤,你明早起来打个卡,再回家补觉。”
他注视着陈家娴的背影消失在宿舍里。
远处的月亮瘦伶伶地挂在夜空,很孤单的样子。此时此刻的潘乔木尚且不知,除了失去面试直通车机会以外,陈家娴还失去了什么;但他和她之间,早已不再陌生。
他或多或少能猜到。
潘乔木凝视着宿舍,双手捏住方向盘,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