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工位上,陈家娴回复宋卓:“我刚刚问了人事,人事说,你的简历没过关哦。”
宋卓回复很快:“小姐姐,请问是哪里不合适呢?我还有争取的机会吗?”
出于心虚与内疚,陈家娴撒谎:“你的学历太低了,我们校招只招排名前十的大学。你不是爆红当博主了吗?肯定挣得比我们多得多,何必执着于来卓秀呢?我们这个行业毕竟没落了,你为什么不去互联网呢?”
宋卓回复:“可我不够红,也没有选择啊。”
陈家娴没有再回复。
她默默按住心口,发酸发紧的。
在时代的浪潮中,蜉蝣只想活下去,她能拯救得了谁呢?
情绪的浪潮翻涌。她按照潘乔木的建议,去茶水间打了一杯拿铁,丢进去足足四块白砂糖。
她慢慢把这杯甜得不像话的液体喝下去,安抚体内叫嚣的饥渴食欲,眼泪却没有再落下来。
她的眼眶干而灼热。
陈家娴又把手放在装着薄薄一沓钞票的信封上。
她控制不住地反复去触碰这个信封。
一直到加完班,陈家娴才跑回提款机,恋恋不舍地把钱存了回去。
当晚的剩余时间,她反复地在知乎上搜:月入过万是什么体验,一直到入睡。
……
陈家娴从未见过雪。
但是这个夜晚,陈家娴却梦见自己沿着结冰的小路前行。暴雪过后,满地都是滑溜溜的冰和踩得乌七八糟的黑色雪泥,她在冰层上费力地、歪歪扭扭地跑着,反复摔倒在路面,双手肮脏,鞋子沾满泥泞。
路不好走吗。
在梦里,她举起黑色的铁锹,用力对着冰层劈下去,黑灰色的冰碴子溅了她满头满脸。
……
第二天一早是越城公司的全体大会。
本年第四个季度过半,受到国际经济下行的打击和永大集团骨折盘的冲击,整个越城分公司的气氛都分外紧绷。施远将在本次大会中进行年末动员,全员冲刺,集合一切力量保销售。
长乐坊项目的人在会议室里接入直播。在施远的演讲中,“青铜时代”“经济效益”“业绩指标”“利润”的字眼反复出现。
因为李卓秀要实地考察,关曦帮长乐坊项目从集团挖到一笔小钱。但作为项目的主要承接方,施远嘴里却对长乐坊只字未提。
作为李卓秀与郁贲踢皮球的产物,长乐坊的地位愈发尴尬。
郁贲眉头紧锁。
会议结束后,越城公司里紧绷的气氛显而易见地更加紧绷。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打开自己本季度pbc,为考核指标而焦虑。
李卓秀暂定于春节前来到长乐坊项目视察。
长乐坊项目开了个会,讨论示范街的各项进度。关曦提出“建缝插绿”的构想,并将牵头这项工作。
她终于如愿以偿地介入核心业务了。陈家娴想。
陈家娴一直都知道,无论君子怡还是关曦,都在使出浑身解数参与到核心业务中去。她也一直记得关曦的教导,如果想要更好的发展,必须介入核心业务。
做辅助职能出不了头。
那她呢?
她要怎样才能介入核心业务?
她要怎样才能站稳脚跟?
做老板重视的创新业务升职最快,这是职场默认的共识。她靠着数字化业务升上来了,她的下一步在哪里?
陈家娴打开自己的pbc,看着上面令人喘不过气的业绩考核指标,大脑一片空白。
散会以后,周亦行和陈家娴走出会议室。
周亦行小声说:“施总真是一个完全的精英教育下产出的彻头彻尾的精英,十足十的慕强主义者,连骨子里都流淌着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血。”
周亦行也是精英教育的产物,她讲的那些社科术语陈家娴并不懂,但大老板——陈家娴完全能周亦行在表达什么。
傲慢嘛。
精英的傲慢,阶级的傲慢,搭上时代火车的人对被甩下人的傲慢。
陈家娴奇道:“原来你也能感受到吗?”
周亦行说:“你听他所有的讲话,永远都离不开名校教育背景、辉煌履历、公司上市、交游大佬……施总这样的精英,眼睛里只能看到强者。他从不向下兼容,也从不向下看。”
陈家娴出神。
两个人抱着笔记本电脑向前走,谁都没注意到身后的周可。
……
会后,陈家娴和周亦行再一次坐进小会议室。
项目秘书打印两张薄薄的纸,放在陈家娴面前。陈家娴推了其中一张给周亦行:“我打算拍这个。”
周亦行没有看这张纸,而是看向陈家娴:“你什么意思。”
陈家娴说:“意思是,既然你策划的主题不温不火,不如试试我的。”
周亦行很不客气地念出主题:“你的第一次需要注意什么——这是什么主题?这个主题和传统文化有什么关系?我们不是要给大家讲解西关文化吗?”
陈家娴说:“讲解西关文化,也没必要用那么硬的方式。一说西关,就恨不得把粤剧怼到我脸上。你看着不烦,我拍着都烦。”
陈家娴给出的选题系列是:你的第一次需要注意什么。
第一次去吃寿司应该注意什么。第一次吃肯德基应该注意什么。第一次坐高铁需要注意什么。第一次坐飞机需要注意什么。
陈家娴想为千千万万个自己和千千万万的“宋卓”做点事。
周亦行很犀利地说:“你扪心自问,你这是拍给谁看的?对你这种视频感兴趣的人,有能力在越城消费吗?”
陈家娴被刺痛:“所以你定义的文化传播,本来就具有阶级性的,不是吗?你讲的那些东西,几乎只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能理解,你所谓的文化,特供给有学历、有见识、有消费能力的人,对不对?”
陈家娴没有说出口的是——你这样的精英,眼睛又何曾向下看?
周亦行反问:“可以职业化一些吗陈家娴?你抬这种杠有什么意思?本来就是做生意,你拍这种东西,要怎么把人引流到长乐坊项目来消费?”
陈家娴被周亦行逼问得很狼狈,压力之下,她脱口而出:“是你要职业化一些。消费根本不是你我的考核指标,更不是你我的职责范畴。说白了,我们升职靠的是跪舔老板,好吗?我们拍的视频不把老板舔好了,拍了有什么用?”
这次周亦行思索许久,没有反驳。
陈家娴说:“先拍一期‘第一次去长乐坊旅游要注意什么’,和金阿婆联动,既能蹭上金阿婆的热点,又能和曦姐的‘建缝插绿’联动。曦姐的业绩就是子怡姐的业绩,这样两位老板都高兴。”
周亦行眉头松开些:“这个选题听起来有点道理。你怎么联动。”
陈家娴想了想,说:“我打算和金阿婆聊聊她对榕树的记忆。”
周亦行想了很久,才说:“向上管理的话,这个想法可行。但其他‘第一次’,不许拍,我不会答应,老板们也不会答应。”
陈家娴沉默。
对原生土地的热爱,对社会阶层的不甘,对宋卓的愧疚,对时代洪流中如蜉蝣般自己的悲哀,这些都没办法让周亦行理解。
只有“向上管理”这个理由,才能说服周亦行。
站在20岁的尾巴上,陈家娴又明白了一个道理:事情的真相如何,并没有人关心。如果想说服别人,必须说对方能够听懂的理由。
商业社会没有“自我”的位置。每个人都在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