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亦行换了件粗花呢外套,外套里细细密密编织着金银线。她画的妆比白天浓一些,戴了流苏状的水钻耳饰。她看见陈家娴,直言不讳道:“这是应酬,拿一块地至少十几亿,你怎么不穿好点?”
每个人都光鲜亮丽。
陈家娴心里的自卑再次悄悄冒头。
周亦行翻了翻随身的香奈儿小包,塞给她一支大红色口红,传授经验:“口红越红,看起来妆越浓。”
陈家娴对着镜子狠狠抹了几层:“我没别的衣服。”
她只有这一件西装,在会所的灯光下甚至有些泛白。胳膊肘和前胸贴近桌子的地方,很明显有些褪色,甚至隐隐起球。
里面是潘乔木给她的白衬衫。台风天留宿潘乔木家中的时候,因为衬衫被她穿过,潘乔木拒绝再穿,直接送给她。
于是,潘乔木毫不在意丢给她的衣服,成了她唯一一件拿得出手的衣服。
但即使是昂贵的白衬衫,也因为反复洗过太多次,早就不复矜贵,光泽褪去,领子也不再挺括,软趴趴地堆在脖周。
陈家娴对着镜子打量自己,涂口红的手窘迫地慢下来。
一群一群的人进去敬酒,没敬的站在包厢外排队等候。陈家娴从早上6点就开始工作,此刻很疲倦地靠墙站着,盯着紧紧关闭的包厢大门看。
金碧辉煌的一扇门。
周亦行小声抱怨:“催得跟什么似的,结果到了还是个等。”
陈家娴抿嘴一笑。当然要等了,等待是工蚁的本分,时间也是阶级的一部分,而工蚁的时间最不值钱,是可以随随便便拿出来哄人开心的,和自尊一样。
会所的服务员给每个人手里塞了杯红酒,陈家娴端着等待。
关曦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
“曦姐。”周亦行立刻开始向上管理,很亲热地打招呼,耳畔的钻饰晃了晃,星星点点的光晕落进陈家娴眼中。
站在光鲜亮丽的周亦行身边,陈家娴不知道自己因何而局促:“曦姐。”
关曦“嗯”了声,对两人说:“别想太多,听杨植安排,让你们进去敬酒你就敬酒,敬完等一会就能走了。”
周亦行笑嘻嘻地攀住关曦的胳膊:“曦姐对我们最好啦。”
陈家娴不甘示弱,也努力向上管理:“谢谢曦姐,我知道的。”
待周亦行松开手,关曦把身上的深蓝色西装外套脱下来,递给陈家娴:
“你穿我的西装。”
关曦没多说什么,陈家娴尴尬地照做。
周亦行了然地看了陈家娴一眼。
门开了,关曦端着红酒杯走进去。陈家娴注视着她穿着真丝暗蓝色衬衫的背影。包厢门关上的时候,她听见施远带笑的声音:“这位可是我们从文献所挖来的文化人——”
过了一会,杨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用手虚虚划拉过陈家娴这群人:“接下来是你们进去敬酒。”
又等了20分钟后,陈家娴穿着关曦的西装,混在乌合之众中,进去热热闹闹地笑,施远说了些场面话,然后大家一起向敬酒金字塔尖的人敬酒。
敬财富、权力。
折腾了几个小时,全程大概只花了1分钟。
荒唐又荒诞,好像一场大型展演。
陈家娴看着塔尖之人红光满面的样子,忍不住想,把这么多普通人叫过来给自己敬酒,要服从、要簇拥,本质上就是吸食工蚁的精气神,所以才能精力充沛吧。
出来以后,陈家娴赶紧脱下西装外套还给关曦,换回自己的廉价黑色西装。
关曦帮她整理了一下领子:“早点回家休息。”
陈家娴应了,目送关曦离开。
杨植叫住陈家娴:“你先别走,子怡姐要结束上一个饭局才能过来,等她到了,我们所有人陪她再进去敬一轮。”
还要等?
陈家娴垂下眼,“哦”了声:“好。”
她抱着电脑坐在旁边加班。但绩效标准实在太高了,而她又真的很疲惫,好像她费劲全身的力气,也只是堪堪抵达了别人的起跑线而已。
她倚着椅背发呆。
包厢的门打开,出来一名年轻高大的男生,二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和睫毛很黑。杨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跑过去对着男生说:“赵公子。”
赵公子是金字塔尖某人的独生子,穿着黑色西装外套,面上带着谦逊的笑,风度翩翩,亲切温和。他端着酒杯说:“我来敬大家一杯。”
众人立刻七嘴八舌:
“哪里哪里。”
“公子太客气了。”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刚才还疲惫万分,此刻又笑容满面。
赵公子还在英国留学,正被培养着熟悉家中人脉。他一举一动都令人如沐春风,带着笑容和每个人聊天,体面得不像个学生。到了周亦行,周亦行笑着说:“好巧,我也在英国留学。”
赵公子面上适当露出些恰如其分的惊喜:“真的吗?你在哪个城市?”
两个人聊了几句。赵公子喝掉杯中酒,视线在人群中逡巡一圈,最后精准落在陈家娴的身上。
他对陈家娴说:“劳驾,帮我再开一瓶酒。”
陈家娴一怔。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周围没有服务员。
而商业社会里,看起来最没有消费能力的那个人,要么被忽略,要么被理所当然地使唤。
只不过愣了0.1秒,杨植凌厉的眼色立刻飞到陈家娴脸上,她只好动作很快地跑到服务台,喊来服务员,开了红酒,又跑回来。
顶着杨植的眼刀,她催着服务员去给赵公子斟了酒,而赵公子很平常地受了服侍,没有谢谢,也没有给多她一个目光。
赵公子笑容亲和地敬完酒,回到包厢里,门关上了。
当然,赵公子的酒,陈家娴是没机会喝的。
她问周亦行:“你们刚才都聊什么了?”
周亦行想了一会,坦率地说:“……记不得了。”
陈家娴有些惊讶:“你们不是聊得很开心吗?”
周亦行摆手:“不就是些场面话吗?这种场合不就这样吗?他就是出来替他爸卖亲民人设的,还要我走心?”
陈家娴坐回椅子上,盯着金碧辉煌的大门发愣。
大概一个小时以后,潘乔木也到了。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意气风发,深色西装外套里面,昂贵的衬衫闪烁着熨帖的淡淡面料光泽。他没看到人群中的陈家娴,和迎出来的赵公子说说笑笑地端着酒杯进去,没有再出来。
金碧辉煌的门又关牢,门内传来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