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冯振昌看了这位局长一眼,眼里内容挺复杂的,但是那位赵局长不知道是没有留意到呢,还是有些不在乎,继续在那里说着自己的主意。
从他身后的那些人的表现来看,这些话,显然是他们也赞同的。
他们这处月台,前后无遮无挡,两边通透,北风呼啸着刮过,令人遍体生寒,一时间,冯振昌甚至觉得,心都有些冷。
但他看着身边那些在这样的天气里,依然只穿着单褂,而且头上还满是汗的那些装卸工人,心里就觉得暖了起来。
这些人,想来也和十多年前的自己一样,是家里的顶梁柱。
他们家里,想必也是和十多年前的自己家一样,可能有一个患病的家人,可能有几个要负担学费的孩子吧,他们这实实在在的每一滴汗,换来的,可能就是家里状况一丝丝的好转。
“关兴,统计一下,这些帮着装卸的师傅,中午饭我们管了,如果他们没时间去餐厅,就给他们订最好的盒饭,”他突然说。
当然也可以直接给每位师傅几十块钱,可能有好多师傅,不在乎吃一顿好的,更喜欢到手几十块钱,可冯振昌觉得,一人给他们几十块钱,好像是对他们的一种不尊重。
原本只有初小文化,一直在底层艰难讨生活,但生活状况一直没有多大改善,一度变得有些绝望,有些麻木的冯振昌,原本不会这样细腻。
在艰难的日子里,在生活的重压,要把他们这些一家之主的脊梁给压弯了的时候,还在乎什么尊重不尊重的?钱就是尊重,钱就是那艰难日子里的亮色。
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虽然他现在的水平,依然不是太高,但这些年他好歹也看了不少书,自学了不少东西,已经年过古稀的他,不但心变得柔软起来,现在对于很多事情,也能有自己明确的看法。
虽然这些人现在可能不在乎被不被人尊重,但自己应该替他们在乎,弟兄们,日子还长着呢。
“知道了叔叔,”关兴马上说。
但他并没有马上对这些装卸工说出这个消息。
这个时候说这个干什么呢?显示自己这边心慈,还是让这些师傅干活更快一些?
赵局长的说辞被打断,他楞了一下,听冯振昌吩咐关兴请装卸工吃午饭,心说这还真是一位软心肠的人,也许,是因为他上了年纪?
“冯总您真是待人宽厚,”他赞了一句,“只是,有句话我不知道当不当说,”
但他并没有等冯振昌的结论,自己就“当说”下去,“如果从效率和资金成本的角度考虑,我觉得,你的这个善举,是不是可以换一个方式?”
“您看,您采购了这么多物资,再从这里装车,运到我们那里,等于额外花了很多钱在采购和运输上,其实我们完全可以在当地筹措这些物资,你知道,现在商业这么发达,只要有资金,在哪里都能买到自己的想要的东西,”
“说实话,这些事,我们这些人常做,有可能还能拿到更划算的采购价格,”
他言辞恳切,非常为冯振昌着想,非常为乡亲们着想。
“这位领导,你说得很对,”冯振昌看了他一眼,以及他身后的那些人一眼,有些明白这些人把眼前的这位推出来,是什么原因。
这位确实会说话。
“这几年,我们其实也尝试过很多方式,我们自己,也是从苦日子里走出来的,很多事都很清楚,几百块钱,对我们来说,也许不够一餐饭钱,或者就是一天的花费而已,但对有些家庭来说,这几百块钱,也许就能让他们高兴很长一段时间,轻松很长一段时间,”
“对对对,”赵局长连忙附和,“在我们那边,有些家庭,年收入就几千块钱,好多就两三千块钱,这几百块钱,对他们而言,真不是个小数目,真能顶很多事,”
但他却有些忘了把自己从冯振昌说的,“几百块钱一餐饭,或者是一天的花费”里摘出去。
“你们过过这样的苦日子吗?”冯振昌这话好像是个问题,又好象不是个问题,因为他并没有等赵局长他们回答。
“我们过过,所以我们知道,即使他们收到了这几百块钱,也不会花一分钱在改善生活上,就是日后日子好起来,一时半会也改不了这样的习惯,”他看了梅秋萍一眼。
梅秋萍瞪了他一眼,又说我,家里又不是有金山银山,过日子,不是得细水长流吗?
现在人多,我懒得跟你计较。
“可惜我们目前还没办法,帮助很多太多的家庭改变现状,但我们知道,一件还算过得去的衣服,一双和同学差不多的鞋,对一个孩子的意义,”
他这会又有些忍不住想起了儿子。
儿子考上高中后,他们去乡里帮着收拾租下的那间房子,在箱底,发现了初中前那个暑假,梅建中带他去买的那件海魂衫。
他那两年个子窜得特别快,那件衣服,到二年级时就已经穿不上,但依然被他叠的好好的,还用袋子套了起来。
那会他们没多想,现在想想,那应该是儿子第一次穿上和周围的同学差不多层次的衣服。
在日子不宽裕的大人们看来,一件衣服,可能是几块钱,或者是十几块钱,可是在一个孩子的眼里,一件和同学差不多的衣服,一双和同学们都穿的差不多的鞋,其实并不只是一件衣服,或者是一双鞋。
“所以我们最后还是觉得,送钱,并不是最好的办法,”
“对,你说得对,有了钱,你们在当地,也能买到质量不错的东西,可是对我们来说,不管是钱,还是衣物,还是粮食,说到底,都是一份心意,而心意,最要紧的就是一定要真,一定要纯,所以这些东西,还是我们自己亲手张罗的才放心,”
“多花点心思,多花点钱,那也是值当的,”
一个老农民,突然说出这样一番细腻的话,赵局长一时还真是一愣。
又听出他话里隐隐的不信任,这就让他们有些尴尬。
恼火也是有的,但在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农民装扮,还保持着农民本色的人面前,那样的情绪,他们不敢表露出来一星半点。
其实就是表露出来了,冯振昌也不会在乎,原来他连乡长都没见过,但这些年,官员嘛,见得真不少。
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事,这些县里的局长们,还真的很难有机会和他打交道。
“相关的管理费用,我们已经拨了吗?”他问关兴。
他现在自然也知道,要把自己的这些事落实到位,免不了要相关单位配合,就免不了要额外花一些钱。
如果总是让人白做事,那以后就不会有人做事,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拨了,”关兴简短的说。
“冯总,没想到你考虑得这么深远,但我们真没有其它意思,”赵局长解释道。
“我知道,”冯振昌点点头,“钱是个好东西,但是有时候却能让人做出不好的事来,”
他说了一句让赵局长他们变了脸色的话来。
他已经六十多岁,前面几十年一直在社会的最底层,什么事没见过?现在又接触了这么多人,经历了这么多事,什么事想不到?
尤其是中秋那次在市里不好的遭遇,让他知道,有时候,好心献爱心,结果说不定会落得一肚子气。
他自然知道,这些人更喜欢自己捐钱,他自然更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自己捐钱,同时他也明白,要是自己真只是捐钱,一层层的管理费收下去,最后到他希望帮助的那些人手里,还会有多少——怕是真没多少。
“走,我们去看看,”他对梅秋萍说,再懒得跟这会脸上连笑也挤不出来的赵局长他们,说上更多。
“冯总,你要明白,我们的工作,是有政策的,是有章程的,绝不会乱来,”赵局长大声说道。
“赵局长,”关兴拦住他,“类似的慈善,我们以后还会继续,但是,从这一次开始,我们会引入国际上通用的一些做法,来对每一次的捐赠进行管理,肯定会有跟踪进度和结果的报告,”
“我们欢迎所有的善心人士做这样的工作,”赵局长说。
关心看了他一眼,“在这次捐赠的地区,目前加起来有13家有佳便利店,这个数量接下来还会增加,我们的雇员,很多都是本地人,定期到社区拜访,也是我们便利店一直以来坚持在做的工作,”
“所以赵局,还有各位领导,如果大家还坚持我们最好是捐款,我可以跟冯总建议,说实话,我也希望他们能少操些心,”
“可是,冯总他们更不希望看到的是,自己的善心善意,最后却让一些人不得安生,”
关兴这话,比冯振昌的点到即止,多少要深入一些,但同样留了很多余地。
不管什么时候,不可能因为你是善意,就让所有的人跟着你转;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因为你想做一些好事,而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
但他这番话,效果很不错。
虽然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和之前一样慢条斯理,细声细气,非常温和,可是赵局长他们听了,却一下楞住。
赵局长嘴动了动,“呵呵,我们也只是建议,只是建议而已,当然首先得尊重你们的意见,”
他们还真忘了当地的有佳便利。
这些便利店,可不是像其它那些人派来的跟踪队伍,只呆一阵子就走,这些便利店,是深深的扎根在当地,只要他们想打听,什么消息打听不到?
如果真按自己希望的那样发展,怕是到最后,自己和好多人,真是会不得安生。
关兴去追冯振昌夫妇,赵局长和一众同行们,沉默的留在原地。
那个年轻人温和中带着峥嵘的一番话,让他们彻底熄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看来和冯家有关的这些,以后还是别打主意的好。
…………
冯振昌和梅秋萍,后来再没有和赵局长他们交流,等到关兴给装卸工订的餐送到,他们俩才上车回家。
看着窗外越来越繁华的省城,老两口有些沉默。
“真是,什么事都不容易,”梅秋萍说。
“我们现在总是比好多人要容易,”冯振昌说。
“那些局长他们,”梅秋萍摇了摇头。
“免不了的,”冯振昌说,“我们只能尽量计划妥当,”
年轻的时候,以前日子难过的时候,他喜欢钻牛角尖,现在他变得豁达了许多,有些人,总会在,有些事情,总会出,杜绝不了。
“嗯,好香,”他突然说。
梅秋萍看了车外一眼,对司机说,“小刘,别停,”
“你啊,总是这样,家里不是还有一窖红薯吗,你要是喜欢吃,回去以后我天天给你烤,餐餐给你烤也行,在这买,至少一块钱一个,多贵,”
隐隐的,还听得到车内冯振昌在说,“我懒得跟你说,”
此时已值正午,虽然太阳看起来还是像个蛋黄一样,然而天气还是暖和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