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胭脂铺的前身是个造型紧凑的四合院,当初买下它时,只是因为它地段合适,且售价超低。中间人说的是,原房主外出经商,十年八年内不打算回洛阳,任由这四合
院空置着有些可惜,倒不如盘活成钱,也能贴补贴补自己的生意。
可当刑如意抱着狐狸一脚踏进门里就知道那中间商说了谎,原房主急于出手此宅,并非见不得此宅空置,而是因为这宅子里闹鬼。 这院落中央,原长着一株石榴树。花开时节,偌大的树冠上榴花簇拥,煞是好看。若是到了八月中秋,一家人坐在这石榴树下,一边观月,一边品着刚刚从树上摘下
的石榴,简直是美得不行不行。可让房主没想到的是,这好端端的石榴树竟成了精,每到夜晚,总能瞧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蹲在树下。
房主胆小,就让人将石榴树给挖了,可挖了树,那个黑影仍旧不肯离开。迫于无奈,房主只得忍痛将此宅低价售卖,而买家正是刑如意和狐狸。 怀里抱着一只千年老狐狸,刑如意自然不惧什么黑影,她甚至因为好奇心过重,特意选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守在那个已经被刨掉的石榴树坑边,静静地等着那个黑
影出现。
子时刚过,那个黑影就出现了,看着倒也不怎么吓人。
“喂,你是什么人?干嘛跑到我家的院子里来?” 刑如意见那黑影蹲在石榴树坑旁,自己也走过去,蹲了下来。仔细看,才发现是个极其年轻的男孩子。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跟她对视的
时候,会紧张的错开自己的视线,一副很害羞的样子。
“喂,不要不说话嘛。”刑如意伸手推他,发现自己的手从他的身体里一掠而过。她微微一怔,看着他说:“原来这就是魂啊。”
男孩子惊讶地看着她的手,愣了半响之后,将头垂了下去:“我死了,原来我真的死的。”
“你的意思是,你原来并不知道你已经死了。”
“我知道,但我一直不愿意承认。”男孩子将头垂得更低了。 “不是不愿意承认,而是舍不得吧。”刑如意转了个身,跟男孩子蹲到一起,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也不是舍不得自己的命,而是舍不得你心里装着的那个人。你舍不
得的,是你的父母吗?”
“都有。”男孩子诚实的回答:“我爹娘只有我一个孩子,可惜,我尚未能尽到孝道,就让他们白发人送了我这个黑发人。”
“天意难测,他们不会怪你的。”刑如意外头,侧脸,看着男孩子圆润的下颌线。
“还有一个人,我也舍不得。”男孩子盯着那个已经被挖掉的石榴树的大坑:“她是我家小姐,是个既美丽又善良的姑娘。” 从男孩子的叙述中,刑如意知道他的大名叫做石俊毅,小名叫做石头,而他喜欢的那个姑娘总是叫他小石头。之所以加个“小”字,是因为他比他家小姐还要小上几个
月。 生前,他是八宝斋的伙计,因为不爱说话,经常被人当做哑巴。第一次遇到小姐,是个下雨天,他正在铺子里学做点心,八宝斋的未来继承人,也是南府的嫡小姐南珠撑着一把红色的伞走进来。不知是不是风大的缘故,南珠虽然撑了伞,可身上还是被雨点给打湿了。若是换了旁的姑娘,定然是不会穿着一身湿衣裳跑来买点心的,就
算到了铺子里也会适当的抱怨几句,可南珠没有,她是笑着的,甚至还跟自己的南师傅开玩笑,说是很久都没有被雨淋过了。
南师傅让她赶紧到火炉边烤一烤,说是淋病了,南老夫人会心疼。
南珠却不以为然,反而俏皮地回道:“病了才好,若是总不生病,哪有机会让祖母施展她的嘘寒问暖。”
也就是这句话,让石头弄清楚的南珠的身份,她是八宝斋的小掌柜,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小姐,也是洛阳城里人人都知道的那个比较倒霉的南家嫡小姐。 不知道是被她俏皮可爱所吸引,还是被洛阳城里的那些议论所影响,觉得这位嫡小姐有些可怜,石头开始默默的关注起南珠的一举一动来。她生气的时候,他会送一
些小点心过去,都是甜的。 石头听一个经常来铺子里买点心的夫人说过,这女子,最容易心情焦虑,但凡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儿甜的,就能缓解许多。她经常会跟后院里南师傅养的那只小鸟
说话,因为她不敢将自己的心事告诉祖母,担心祖母为她伤心难过。告诉小鸟,是最保险的事情,因为小鸟不会说话,不会将她心里的秘密告诉别人。 石头不是哑巴,他只是不喜欢说话而已。他原本是想找个机会把自己会说话的这件事告诉南珠的,可因为无意中听到了南珠对小姐说的那些话,他决定让自己保持沉
默,决定让自己在南珠面前就做一个只倾听,不开口的哑巴。 知道南珠喜欢石榴花,他就到处去找石榴树,为了让石榴树好看些,他还跟东市上的那些黄头发绿眼睛的人学做盆景。他将挖回来的小石榴树栽到花盆里,然后趁着
去南府送点心的时候,将小石榴树放在南珠闺房外的窗户下。 石头没想过更远的事情,他只是想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他心里清楚,南夫人是绝对不可能将南珠许配给他的。南珠也不会看上他一个在铺子里学做点心的小伙计。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想要的只是让南珠开心而已。
刑如意托着下巴问小石头,他既想念南珠,为何不去南府,而是跑到别人家的宅子里蹲着?
小石头涩涩一笑,说他也不知道。 他只记得,自己被南景的那个侧室叫人给打了。等他醒来的时候,那些打他的人都已经散了,他下意识的站起来,然后晕晕乎乎,跌跌撞撞的往前走。走着走着,就
走到了院子里的这棵石榴树下。等他醒过神儿来,才发现这是一个陌生的院子,他想要离开,却怎么都走不了,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困在了这里一样。
困在院子里?
刑如意瞅着院子看了一圈儿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直到她看见那个踩着月光在屋脊上迈步的白狐狸。
“你知道的对不对?”
狐狸白了刑如意一眼,开口道:“门神。”
“门神?”
门神,自古就有,只是到了盛唐之后开始变得普及。在这户人家的门上,也贴有门神的画像,而且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们家的门装反了。这门神,原是守着门户,不让外头的邪祟走进来。可因为门装反了,于是贴在门上的门神就误以为这门外是门内,门内是门外。”
刑如意跑到门口一看,这门板前后两面虽做的一模一样,但细微之处仍有不同。 “这门板是木匠师傅故意做成这样的,为的就是让主人家无法一眼辨认出这门板的正反两面来。看来,这宅子的前主人也不是什么厚道之人,竟逼人用这样的方法来对
付他们。啧啧,人类的心,当真可怕的紧。”
“再可怕,也没你们这些会变化的千年狐狸可怕。”刑如意俏皮的对着狐狸做了个鬼脸,又让狐狸想办法把石头从宅子里弄了出去。
这是刑如意与石头的第一次见面。 买下宅子后不久,刑如意就让狐狸帮自己改了个风水局,然后风风火火的开了张。偶尔,她也会看见石头抱着株石榴树从铺子门前经过,不用说,那些石榴树都是他
精心挑选了之后送给南珠的。 再见石头,是七天前,他抱着一株已经开了花的石榴树来到如意胭脂铺,请求刑如意将这株石榴树上的石榴花做成口脂送给南珠。他说,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希望
在离开之前,给南珠留一份礼物。 这株开花的石榴树是他生前养的,用的也是番邦人教他的方法。寻常的石榴树,要到五月才能开花,他精心养的这株,三月份就开了,且花朵鲜艳,味道也比寻常的
石榴花要香一些。 石头有心,刑如意备受感动,自然也愿意无偿的帮他。她采了那些石榴花,用古法制成了口脂,还特意为其取名“石榴珠”,然后借由旁人的口,让南珠知道胭脂铺里有这么一款口脂。南珠喜爱石榴,自然会记下这个名字,在选择口脂时,也会下意识的选择如意胭脂铺。一切,水到渠成。为了以防万一,她制作了两罐,一罐留在如意
胭脂铺,等着南珠来买,另外一罐则让狐狸想办法送到了南华的手里。
南华是南珠的青梅竹马,也是狐狸掐指一算,算出来的她的未来夫婿。 于是,在天时,地里,鬼算,外加一只千年狐狸的安排下,这才有了南珠被困小巷,石头扔盆相助,南华英雄救美且趁机送出口脂的事情来。南珠和南华的红线,已
经牵到了一处,剩下的,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石头虽有不舍,却也明白,让南珠嫁给南华,才是她最好的归宿。日落西沉,橘色的晚霞染红了天边,看起来,竟也像是大片大片簇拥着的石榴花。
刑如意看着石头的背影,喊了声:“喂,如果上天给你一个机会,你还愿意守护在南珠身边吗?”
石头没有回头,却用最大的声音回复她:“我愿意。”
“那,如果是让你以南珠儿子的身份守护她呢?”
石头一愣,随即回头,笑着对刑如意说:“只要能守在她身边,叫她一声娘亲,也没什么。”
半年后…… 已经很久都没有做过梦的南珠在梦里见到了小石头,他抱着一株开得红艳艳的石榴花站在她的窗台下。翻身,睁眼,拉开床帏,光着脚走到了窗子前。借着朦胧的月
光,她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小石头!” 她叫着小石头的名字,着急的将窗户推开,院子里却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空气中,浮动着一股熟悉的石榴花的香气。低头,窗台下,一盆修剪精细的石榴树安安
静静的站在月光里。 南珠含着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