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待于安安满身疲惫的回到提督府外院,一眼便看到庭院中那棵硕大无比的桃树枝干上,躺着一个睡得沉沉的身影。
她定眼一看,居然是谢昭。
不怪她眼神太好,实在是这里太过明显了。
客舍院中就只有这么一棵孤零零的树木,况且此时正值秋日里,树上的叶子这几天早就落了个七七八八。
因此哪怕天色将晚,视线没有白日里那么好,上面躺着这么一个活生生的活人,总归是能瞧见的。
她失笑,开心的唤道:
“阿昭?你怎么睡在这里?”
树上的谢昭被惊醒,但她没有立即起身,似乎是在醒神。
她先是懒洋洋的抬起一臂,抻了抻被树枝铬的酸痛的一侧颈椎,这才抽筋断骨似得有气无力的支起半个身子,然后轻轻落在于安安身旁。
谢昭的武道境界虽然并不怎么样,但她的轻功实在出众。
落地时几乎悄无声息,连地上的尘土都不会被惊扰的程度。
她轻轻打了个哈欠,声音里还有一些鼻音,漫不经心道:
“早先我是在屋里睡的,后来觉得气短胸闷,便跑到这上面来透透气,不成想居然又睡着了。”
她懒洋洋的,颇有些没精打采。
“怪不得都说春困秋乏,我最近也是实在提不起精神。”
于安安轻轻触碰了一下谢昭青白的手背,下一瞬就皱起了眉头。
“怎么会这么凉?你不是一直有畏寒之症吗?
秋日虽然中午闷热,但早晚风急天凉,这样随意睡在外面是会生病的。”
谢昭被她一碰,几乎立刻更加清醒了几分。
她不禁失笑,摇了摇头道:
“不至于啊,好歹我也是练武之人,身体好得很呢,壮的能打死十个韩长生。”
于安安“扑哧”一声笑了,四下看了看,没听到韩长生的声音,于是又问道:
“咦?对了,长生呢,今日又外出玩耍了吗?”
谢昭点头,无奈道:“他么,去撞南墙了。”
“嗯?”
于安安微怔,“晚上也不回来吗?”
“估计是吧,不用理会他。稍后我便锁上这小院院门,你且睡你的。”
谢昭笑着看她,随口问:“倒是你,今日可还习惯?跟李家的小姑娘一道出门,玩的开心吗?”
谁知于安安却叹了口气。
“何谈开心,简直是惊心动魄,今日我在旁观望,都快被她们吓死了。”
谢昭好笑的看着她。
“嗯?一群足不出户的贵女们办个流水诗会,聊聊京中八卦罢了,莫非还掀破天去了不成?”
于安安苦笑。
“你可别不信……昭歌城的闺秀们实在是敢说敢做,深宫内院贵人们的事,居然也敢编排。”
她将事情来龙去脉大致讲了讲,然后道:
“差不多就是这样。遂馨聪明,知道万府和崔氏的龃龉她不应参与其中,因此从头到尾都没有多话。
后来万小姐的乳母,将她连哄带拖的拉走了。我们也觉得无趣,便早早离开万府。
月茹今日气不顺,不肯那么早回府去,于是又拉上我和遂馨去听了场戏,这才回来的晚了些。”
谢昭便在一边含笑听着她说话。
谢昭有个极其突出的优点,那就是在旁人对她讲话时,她总是会分外认真的看着对方,让人感受得到她在十分认真的倾听。
因而于安安一时没有忍住,居然事无巨细几乎将今日发生之事完完整整说了个分明。
说完,她又蹙眉道:
“阿昭,你说这万冰儿怎能如此跋扈,居然连皇后娘娘都敢拿出来说嘴。”
听罢谢昭情绪不明的微微摇头,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道:
“小姑娘家家的,年纪小,还是闺阁中尚未出嫁的年纪。估摸着家中难得出了一位地位尊崇的亲眷,便有些得意忘形。
——嗐,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人之常情。皇后即便是事后知道了,想必也不会跟万家的女儿计较什么。”
若是柏皇后当真计较,那才是自降身份,丢了一国之母的体面。
于安安看上去似乎有些不认同,但她说话的语气却还是温温柔柔的。
“未出阁的姑娘,也不是她能为所欲为的理由。
阿昭,你比她也不过就年长两岁,怎么就不见你跋扈嚣张?
可见还是她家中大人,对她的教导不够。”
谢昭微愣,旋即失笑。
“怎么,我这还不够跋扈嚣张的吗?你难道没听见韩长生平日里是怎么讨伐我的?”
于安安也笑了,却用力摇着头。
“你那才不算跋扈,只是与他玩笑罢了。
阿昭,你这人啊,最是嘴硬心软,从来不会给旁人难堪。与那些出身显赫、鼻孔看人的贵胄全然不同。”
谢昭淡淡道:“我本就是草莽末流,自然也没那个底气用鼻孔看人。”
她半真半假的笑笑。
“否则啊,说不定我比那位万家小姐还要过分。”
于安安却斩金截铁,格外认真的说:“这绝不可能。”
谢昭笑了。
“傻姑娘,你认识我才多久?”
她偏头想了想,不知为何脸上的笑意突然收敛了几分。
“那是因为你还不曾见过我十四五岁的模样,若是你见过,便不会这样觉得。”
“嗯?”
于安安好奇的看着她,追问道:
“你十四五岁时,也不过是三年前的事,总不能跟如今有很大不同吧?”
谢昭弯下腰,她不动声色的轻轻垂下双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膝盖。
——双膝这处伤处,在一年前曾经因从高处跌落而根骨寸断,如今哪怕重新长好了骨头,但天气转凉或是潮湿的雨天里,依然会觉得隐隐作痛,像是有根根钢针入骨。
于安安见她神色不对,连忙问:“阿昭,你怎么了?”
谢昭收回手,抬头若无其事的笑笑。
“没什么啊,就是先前在树上躺的太久,腿脚有些麻了。”
于安安见她没事,便又想起先前未尽的话题,她“哦”了一声继续追问:
“对了,阿昭你可还没说呢,你十四五岁时,与现在又有何不同?”
谢昭有时胡闹起来、或是跟韩长生打闹斗嘴的时候,整个人都活泼泼的,显得生机勃勃,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用不尽的精力。
但是每每当她安静下来一个人独处时,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孤寂萧索。
仿佛这天地间,众生芸芸,郁郁葱葱,而她始终只有一个人。
形单影只,无所依存。
这感觉不知从何而来,但那是一种哪怕是书读破万卷的于安安,也一时之间无法形容的感觉。
若是硬要让她来说,就仿佛谢昭其人如同天地间的一抹游魂。
她走过很多地方,却最终片叶也不会沾身。
此时的谢昭,给她的正又是这种感觉。
像是整个人游离在世界之外、与这万千世间无甚瓜葛,魂魄离窍,浮萍无根。
只见谢昭偏头看向她的方向,轻笑一声,然后淡淡自语:
“我十四五岁时吗?那时的我啊......自然也是十分的讨人嫌的,甚至比现在的我还更加讨人嫌几分。
那会儿我啊,就像是一团拼命燃烧且无法自我熄灭的地焰之火——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为了给旁人温度,殊不知灼热的流淌过旁人的身边,只会让人觉得炙热难捱。
而且,还尤其自以为是,自视甚高的以为自己就是这天底下头一号的天才。”
她的神色在夕阳下明暗难辨。
“少时的我,桀骜不驯,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兴许本就是不同寻常的。
更是自大到以为自己是被周围所有人需要的,其实,则不然......
我少时在意之人并不需要我,过往种种,亦不过是自己自视甚高、自讨苦吃、作茧自缚......”
谢昭的语气格外平静,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她最后还眯着眼笑了笑,不轻不重的总结:“——总而言之,少时的我啊,就是一个只会伤人伤己的蠢材。”
于安安惊愕的看着她。
谢昭始终低垂的眼瞳温温润润,像是被削掉了所有棱角锋芒的宝石。
她的眼底还有一种隐约之间,勘破世间红尘的慈悲和释然。
那一刻,于安安甚至觉得面前的少女,像是一尊寺庙里无悲无喜、没有生命的佛像。
她不知如何安慰谢昭,甚至后悔自己问出那个问题。
“阿昭......你别难过。”
最后她如是说。
于安安是真的有些后悔了。
尽管她如今还不能完全明白谢昭话里的意思,但是却也感受到了她身上那股莫名的苍凉。
但是谢昭只是稍微静上了一瞬,片刻后便又再一次抬起头来,一双狐狸眼明媚且安然。
她含笑看着她,好像先前她的所有莫名微妙的感觉都只是错觉。
“别担心,我没事,现在的我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这样也很好,不是吗?我只是……长大了,已然能够坦然接受真相。”
——那个她这个人本身,其实根本不足挂齿,不值一文的真相。
谢昭轻轻偏过头颅,透过枝头的稀稀零零的树叶,望向天空中那轮明亮动人、几近于圆的月色。
又快到了一年的中秋月圆、亲友相聚之夜了。
可惜,她的家在天涯,揽着风尘走到哪里,家便飘落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