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城东,九薇公主府两条街外,一条堆积着许多杂货的小路后。
韩长生一把薅住凌或的手臂,急切问道:
“怎么样?找到了吗?”
凌或在沉默中缓缓摇了摇头。
他道:“自从昨晚宇文信离开外院、回了内院,我从昨夜到今日,几乎已将外院屋舍逐一摸了个遍,就连柴房和浴所都未曾遗漏放过,但是......”
并没有谢昭的踪迹。
韩长生猝然松手,目光里有些慌乱,他喃喃道:
“这可怎么是好?一天一夜了......阿昭都丢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在那些北朝蛮子手里受了多大的苦头。可是,昨日我们在后面远远跟着,分明看到她就是被宇文信带走的!”
他施力之下,将凌或的袖子攥得皱巴巴像块抹布。
“——凌或,你真的都排查仔细了吗?要不我今夜随你一同进去吧,我们两个人一起找,总比你一个人要来得快些。”
凌或当即一口否决。
“不可。你冷静一点,我对公主府外院的排查不会有什么疏漏,我们两个更不能自乱阵脚。”
虽然凌或的内心,并不如外表那般沉静如水。但是他知道,若是连他们二人也乱了,又如何能解救身陷囹圄的谢昭?
九薇公主的府中,如今可不仅仅有公主府原本的护卫,还有昨日宇文部王帐中前来广陵城觐见的人马,甚至如今还有宇文信、及其亲信护卫亲自坐镇,正可谓是高手如云、举步维艰。
也正因如此,凌或先前根本不许韩长生随他一起深入府内,只许他在公主府外围游走,声东击西、替他放哨示警。
他们三人中,谢昭先前在酒楼中为了替他们断后阻绝“孤狼剑仙”,已经被北朝邯雍人拿了去。
若是他再弄“丢”了韩长生,等谢昭回来了他如何交代。
韩长生十分焦虑。
他们三人同吃同行,行走江湖一年零十个月了,这一次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遭遇到如斯险情和强敌。
他抖着声音,自言自语道:“可阿昭若是不在公主府的外院,那又会在哪里?总不会在内院吧?”
凌或微微皱眉。
按理说,这也不应该。
内院乃是宇文信及其发妻、邯雍皇庭公主的居所,是整座九薇公主府中最私密的场所,断然不会用来收容江湖毛贼和囚犯。
先前凌或在探察公主府外院时便已发现,不仅宇文佳、宇文伊这些宇文部的亲贵都被安排下榻于公主府东边的外院里,就连宇文信自己的妾室和庶出子女们,也都是居住在西侧外院中不许随意进入内院。
既然如此,想必谢昭这种被扣上心怀不轨的“歹人”罪名,且又身份存疑之人,断然不会被押送进公主和驸马起居的内院中。
可是,昨日宇文信一行人抓获谢昭后,确实是将人押入了九薇公主府。
而他也一直守在府外从未离开,并未发现他们有任何转移囚徒的行迹。
既然如此,若是外院里并没有谢昭的踪迹,那么排除一切不可能后,唯一的可能就是......她莫非真的被关押在公主府的内院里?
凌或沉吟一瞬,忽而道:“我等下要去趟东外院,宇文佳如今下榻在那里,说不定她能帮上忙。”
韩长生思虑一刻后,当即认同的点头:
“是了,郡主为人亲和单纯,我们并没做什么危害宇文部之事,郡主想来是会帮忙的。”
“嗯。”
凌或轻轻颔首,转身便要走。
韩长生神色挣扎了一瞬,却忽然喊住了他。
“——凌或。”
凌或停步转身,看向表情复杂、神色难辨的韩长生。
只见他犹豫再三,忍了又忍,最终视线落在被凌或握在掌中的“长棍”上,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这把剑......当真就是那位南朝天宸半步虚空天境、路伤雀路大人的本命佩剑......‘黄金台’吗?”
凌或略一停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是。”
既然韩长生已经存疑并知晓,那便没有再继续瞒着他的必要。
这回韩长生沉默的久了一些,片刻后他突然道:“昨日阿昭拿出此剑时,你居然一点都没有惊讶之色,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凌或又沉默了。
然后略一停顿,他选择如实回答。
“其实那日在神仙岭底救下谢昭时,这剑握在她掌中......本是出鞘的。所以我当时便看到了剑刃上特殊的印记。
只是我那会儿也并不能确定这就是‘黄金台’,直到后来谢昭苏醒后故意用泥土将这剑的剑鞘弄得肮脏难辨,又麻绳缠绕掩藏剑柄上的纹路,我才心中隐约有了一些猜测。后来我们去昭歌城那次,我曾出言挑明试探,谢昭不曾否认。”
靖安三年的正月,他们救下谢昭的那夜风雪交加,视线本就不好,韩长生的脚程又比他慢了一些。
当他发现这剑似乎有些蹊跷时,下意识便将出鞘的剑锋合回了剑鞘。
因此韩长生当时并未见到过出鞘漏刃的“黄金台”,自然也就没有看到剑刃上那被银龙纹络缠绕的九朵橙色昙花雕印。
韩长生怔怔的看着凌或,雷火电光之间想通了许多之前的疑点,他突然沉声道:
“所以那时我们在昭歌城,沈威在神台宫外喊话要问道于路伤雀,阿昭才会如此肯定的说,路伤雀绝不会应战。因为......因为......”
因为她早就知道,路伤雀连自己本命佩剑“黄金台”都遗失了,又怎么可能应战沈威那场赌上尊严和性命的、郑重其事的试剑问道?
而那把驰名四境的名剑“黄金台”,却脏兮兮、乌蒙蒙的宝珠蒙尘,被一个金遥玄境的丑脸姑娘当做拐杖,无人问津。
凌或不语。
他早就知道这事儿或早或晚,韩长生总有知道的一日,但是没想到这一天居然来的如此之快。
“我听糊涂了。”
韩长生神色迷茫的摇了摇头。
“可是路伤雀的‘黄金台’,又怎么会在阿昭手中......我们救下她时,她分明身受重伤,难道......”
他悚然一惊,一把上前拉住凌或。
“凌或,她既然姓‘谢’,莫非是浔阳谢氏旁支子弟的剑侍或剑奴,或是‘黄金台’路伤雀的朋友?因为有人追杀于路大人,所以她便提着路大人的本命佩剑,替他引开追兵?然后......然后被逼入绝地,不得已下只能从神仙岭上一跃而下?”
凌或静静地注视了他一瞬,似乎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告诉他自己所发现的疑点。
不过,他只沉思了一瞬,就决定还是应该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
当时凌或决定与谢昭守口如瓶一起瞒着他,不过是怕此事牵连甚广,若是将他牵扯其中,只会平白多一人陷入危险。
可是,如今韩长生这样一知半解反而更加麻烦,万一不明就里,日后出什么乌龙纰漏,反而是害了他。
想通此节后,凌或认真看着他的双眼,沉声坦言道:
“韩长生,当日谢昭伤的极重、命在旦夕,身上内伤严重,且有多处的刀伤剑疮,我为救人性命顾不上失礼之处,只能亲自动手替她止血包扎。”
韩长生一愣。
“我,我知道啊......”
这个他是知道的,当时谢昭身上白色的衣衫几乎都被血液浸透,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和底纹。
虽然他们男女有别,但是情况危急救命要紧,所以谢昭身上的伤都是凌或亲自处理的。
尽管江湖儿女,事出从急,不拘俗礼,事后凌或也是木着一张脸,一副没什么大情绪的假象——但是韩长生却一眼看出,这家伙后知后觉,亦觉得十分难为情。
好在谢昭醒来后却没有半分女儿家被人看到肌肤、要死要活的的麻烦累赘之举。她随意自然的好像一无所觉,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倒也极大程度上避免了他们哥俩之前的尴尬。
上一秒,韩长生还不知道凌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茬儿。
然而下一秒,他就听凌或轻声道:
“谢昭当时背后三寸处有一处致命的贯穿伤,乃是利剑所为。使剑之人剑气甚强,出剑也极快,因此创口虽薄,却也震开了周遭几处血管,导致流血不止......而我在那残留于伤口处的剑意发现,这剑意......出自‘河图剑术’。”
韩长生猝然退后一大步,喃喃道:“什、什么?河图剑术......”
凌或看了他一眼,道:
“没错,若所料无误,那处贯穿的剑伤,正是路伤雀的本命佩剑‘黄金台’所留。”
“而她背后三寸处那个位置,正是后来你无意中与谢昭玩闹时发现的那个触碰时会令她浑身不自在的地方,也不知是不是剑伤愈合后的后遗之症。”
凌或抬眸,定定看着韩长生错愕呆滞的神色,然后转身而去,只留下一个孤僻的背影,和一段让韩长生细思极恐、毛骨悚然的话:
“所以,若是我没有猜错,她之所以手握‘黄金台’,不过是因为在她坠崖时,身上正插着这柄剑,而后来又在跌落崖底后,被她自行拔出握在手中。”
“韩长生,别傻了——她与路伤雀,是敌非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