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躲去铅灰的云彩后面。
下方喧闹的营寨之中,人的影子正随篝火摇曳而晃动,一顶顶缝制的皮毡帐篷延伸开去,最里面一顶缠裹彩绸,插有一面羊旗的神帐内,七盏羊油灯亮着豆大焰火,绕着干瘦的身影呈一个大圆。
名叫桑伏的祭师,闭着眼帘双手按在膝上念念有词,他后背披着灰羊皮,连着的还有完整的羊头戴在头顶。
樾劼的祭师没有中原修道那般讲究,只用简单的词汇和形象来描述祭师之间的差距,从最小佩戴兔骨的祭侍,到身披灰羊皮的祭师、鹿头祭师,以及最后的金雕、苍狼。
他已到中年,能走到灰羊是到头了,如今南下随军出征,做为这支迂回军队之一的主祭,桑伏希望在漫长的征途里,在南方这片水土上得到苍狼神新的指引。
今日得到军中酋帅阿连骨的消息,一支百余人的轻骑覆灭,他通过羊灵的启示,模糊的看到了一个血腥残忍的影子。
‘樾劼的脚步不会停下。’
桑伏摊开手掌,默默的念起了祷文,身外的帐篷在风里呼呼的晃动,巡逻的樾劼士卒从帐口走了过去,一道道人影划过帐口时,陡然一道影子停了下来,沿着地面慢慢拉长。
念叨祷文的桑伏心里泛起了一丝不安,微微睁开双眼,围绕他身边的一盏盏油灯忽地摇晃,明明灭灭下去。
‘不好!’
明显感觉到一股阴冷蔓延进帐,他猛地起身看向帐口,视野之中,帐帘在跑过的风里轻轻摇晃,外面仍旧传来士卒作乐的笑声,以及晋国女人悲惨的哭喊,没有任何的异样。
‘错误的指引?’
听着外面的喧闹,桑伏皱起了眉头,然而他无法看到的背后,起伏的帐篷上,紧贴的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伸向羊头祭师映在地上的影子。
陡然寒毛竖了起来,桑伏回头看去,瞳孔在瞬间放大,脸上呈出的惊愕凝固。
倒映地上的人的影子,头部忽然脱离,伴随‘咚’的一声,站在帐中的桑伏重重倒了下去,砸倒了油灯。
脑袋从他肩颈掉下,毫无阻碍的滚子在了地上。
几乎同时。
载歌载舞的营地,一个个樾劼士卒灌着酒水,哈哈大笑的指着那边排队走进帐篷的同族,出来的人满面红光,系着腰带坐去一旁说着帐中女人如何凄惨模样,逗的同伴笑更大声。
“中原女人皮肤光滑……我还咬了一口,跟羊羔肉一样嫩。”
“等会儿,烤几个怎么……”
一个头戴毡帽的樾劼士卒哈哈大笑,还未说完话,他目光里隐约看到了有什么东西游移而来,搓了搓眼睛,再看时,原本与他说笑的那同族保持着笑容,脑袋往胸前一坠,就在他目光里掉去了地上,血箭唰的从断颈喷射而出。
“啊——”
那胡人吓得跌坐去地上的同时,犹如幻觉般,他好像听到了自己颈脖传来了撕裂声。
附近围拢火堆正说笑的几个樾劼轻骑脑袋齐齐掉了下来;排长龙进入那边响有女人惨叫帐篷的一队樾劼胡人,像是被刀锋整齐砍了过去,就在站立之中,一颗颗头颅落在了地上。
就连帐中正在凶猛冲刺的身影也在刹那间掉下了脑袋,鲜血溅了裸露的妇人一身。
反应过来的,没反应过来的樾劼人此时混乱成一团,不少人仓惶奔走间,脑袋莫名其妙的掉去地上。
听到动静的阿连骨提了兵器掀开帐帘,映入眸底的是奔走的士卒混乱挤做一团,有人走着走着脑袋便掉了下来,将阿连骨吓得兵器都落在落地上也不知。
‘汉人的道法,不是这样的啊……’
他急忙叫上亲卫冲去祭师帐篷,口中喊着:“桑伏祭师!”然而,他拉开帐帘,话语顿时戛然而止,他口中的祭师此时早已身首异处倒在血泊当中,倒下的油灯点燃了毛毯,正燃起火焰。
“吹响号角,让还活着的人立刻冲出营寨!”
呜——
苍凉的牛角号响彻营地上空的黑夜,混乱之中,远方的山坡上,陈鸢压着心里的烦躁、恶心,听到牛角声吹响,咧开嘴角笑了一下,收回《去影》之术,在目瞪口呆的小女孩头上抚了抚,轻声道:
“他们要跑了。可跑得了吗?你们见识了天师府、承云门的正统道法,该是让你们看看什么是恶……你们算个什么?!”
话语落下。
陈鸢点破手指,鲜血一点点落去燃烧的香烛前,运起法术猛地一张嘴,大量的黑烟喷涌而出,接触空气的刹那化作黑压压一片的飞虫,仿佛一片黑云朝着下方飘了过去。
呜——
苍凉的号角回荡夜色,片刻,轰隆隆的马蹄声蔓延大地,一匹匹战马奔涌而出,上方的骑士捏着缰绳,惊慌喊出一声声:“驾!”
逃出来的足有三千多骑,几乎没有阵型可言,跟着前方的酋帅不要命的在原野上飞驰。
嗡嗡嗡~~
好似蝇虫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原本飞驰如雷的蹄音渐渐被掩盖了下去,奔驰的马背上,有胡人回头,朦胧的月色下,天空一朵黑云正朝这边飘下来。
“那是什么?!”
阿连骨听到叫喊跟着回头仰去夜空,一大片黑雾状的云朵从头顶笼罩下来,一只飞虫落在他鼻尖,传来皮肉被叮咬的疼痛。
虫子!?
他急忙伸手间鼻尖的那只黑色小虫弹飞的一瞬间,虫群过境,遮天蔽日般笼罩而下,黑雾弥漫四野。
顿时响起无数密密麻麻细微的啃嚼声。
阿连骨浑身沾满了细小的黑虫,惨叫着冲出黑雾,几步之间,再没了声音,跌跌撞撞栽倒在地,片刻间,黑虫褪去,只留下森森白骨以及穿戴外面的甲胄。
黑雾腾空而起,朝着月色下的山坡飞去。
陈鸢抬起手,虫群顿时化为无数条红色的丝线,没入他掌心,整个人都在瞬间微微颤抖起来,咬着牙关感受着这种畅快的肆无忌惮。
终于明白,那些心恶之人为什么那么喜欢找普通人了。
不过也好,只有这样,他才能有足够的法力,去做剩下的事。
“小姑娘,还有两万五千就够数了!”
他拍拍紧抿嘴唇的小女孩,将她抱起放去车撵,老牛身子微微发抖的拉着牛车跟在主人后面,慢慢下去山脚。
‘太恐怖了……幸好俺当时机灵……’它想。
……
天色渐渐青冥,泛起了鱼肚白。
‘踏踏踏踏……’
“快点!快点!”
数十道蹄音蔓延过原野,一匹匹骑着战马的骑士飞驰而来,他们俱身着皮甲,腰间挎刀,后背多是弓弩,正是晋军里的斥候。
三万樾劼骑兵从齐州东部渡瑞河迂回洛州,消息早已传开,如今朝廷重兵在瑞河北岸布防,后背空虚,若是让这支樾劼骑兵打到京师,那前线必然战败无疑。
此时,他们正是军中派遣出来刺探军情的,听闻鹤州北面出现一拨五千数量的胡人骑兵,沿途烧杀抢夺,自然是要过来查看,确凿了信息,是要带回军中,让将军们参详,如何迎敌。
然而到了这边,原野上是浓浓的血腥味。
四周更是安静的可怕,沿途斑驳着血迹却见不到被杀的百姓尸体,待又过了一段路程,隐约看到了立在阳光下的一座营寨。
按常理,樾劼人迂回洛州,必然不会久留,那营寨自然会在天亮前拆除,可眼下怎的还在?
难道是空营?
抱着困惑,当先一队三人的斥候先潜行过去,到快要挨近营寨都没见到樾劼胡人的身影,有胆大的,干脆现身朝那边摸了过去,透过栅栏,看到的是无数身首异处的胡人尸体,以及被捆缚的汉人百姓。
一个斥候吞了吞口水,急忙吹响了哨声,随后与同伴过去将被俘的百姓松绑或去帐里将一个个蹂躏的女子带了出来,询问怎么回事。
这些百姓明显遭遇了非人的虐待,神色惊恐异常,根本无法正常的言语。
“……胡人的头自个儿掉下来……好多头……”
“有影子……从在地上……在帐篷上……到处都是……”
支援过来的另一支斥候队伍检查了整个营地,脸色说不出的惊诧,胡人里的祭师竟然也死了,要知道这些人非常狡诈,若是不敌,会牺牲身体某部位,从而逃遁离开。
“这边有发现!”
一个斥候检查了辕门,以及推倒的栅栏,发现地上大量凌乱的蹄印,众人留下一拨照看百姓,其余纷纷上马沿着这些印迹追寻。
不到半里,前方的景象,让飞驰的战马都不安的停了下来,胆怯的原地踏着马蹄不敢上前。
一众斥候坐在马背上,被眼前的画面惊的张开着嘴,难以发出半点声音,他们不是没见过死人,而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事。
好半晌才有人结结巴巴的开口:“绝对是会法术的高人干的……这高人恐怕还有点邪……”
青青的原野上,布满了马的、人的骸骨,森森白骨上连一点肉渣都没残留。
“这消息得尽快带回去,五千胡人说没就没了……”
虽说死的是入境的胡人,让他们高兴,可一旦代入某种画面里,是令人战栗的,若是他们忽然面对这样一个人,不由吸了一口凉气。
来不及打扫战场,十多个斥候将营中百姓带回附近的镇子,便马不停蹄的朝洛州东部交界,驻扎的军营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