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比奈信置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暗中却在悄悄打量冈部正纲、冈部元信这两兄弟的表情,冈部一族是藤原南家工藤氏一流也是个大武家,在今川家的体系内冈部氏一直担任有力谱代的身份与超比奈家相差仿佛,所以朝比奈信置对他们这一族的关注要相对多一些。
冈部忠次郎是冈部正纲的一门众,还是个刚满二十的愣头青,以他的过往经历决然说不出这么有条理的话,朝比奈信置觉得更大的可能还是冈部家两兄弟授意,借这个无足轻重的小子的嘴巴表达一些看法,即使说错话惹出祸端也可以一推干净不沾丝毫麻烦。
“真是个狡猾的混蛋!”朝比奈信置暗骂一声,心说就你有一门众当我朝比奈家是光杆司令不成,朝自己的一门众朝比奈元智递个眼色。
朝比奈元智会意地跳出来说道:“近半年里骏河国中战火不断,受到武田军大肆侵入的影响,使骏府破碎百姓流离失所,盟友相模北条氏又被困小田原城,让东海道商路阻塞消息传递几近于无,所以,诸君大概还不知道一条重要情报吧!”
“什么情报?”
“江户城的镇府公殿下威震关东,不但轻易拿下武藏国,还接连横扫下総国、下野国压服那群骄横的关东武士,幕府公方殿下已经准许镇府公殿下担任新一代关东公方,也就是说马上就要登位做江户公方,诸君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朝比奈元智神情诡异的打量着屋内的武士。
屋内顿时一阵倒抽凉气屏息的声音,朝比奈信置看火候拿捏的差不多,便低声说道:“或许用不了多久,在挂川城的主公就会前往江户城投奔镇府公殿下,这会我骏河国引发多少腥风血雨尚未可知,但是我等还用的着为前路不可知而感到迷茫吗?”
“嘶!这……”冈部正纲脸色一变旋即恢复古井无波的表情,心里升起无数波澜大有翻江倒海的架势,微微瞟视屋子里的武士一个个张大嘴巴目瞪口呆的模样。就可以猜到他们心里大概想着什么词汇,心中的震撼想必不会比他要小。
朝比奈信置似乎知道很多内部,随着他抽丝剥茧的讲述让这帮消息闭塞半年多的骏河国人众得知关东的变化,比起半年前只丢失武藏一国尚有余力反抗相比,这半年里上総足利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冲直撞杀穿大半个关东。把骏河武士惊的呆若木鸡半天不敢动弹。
“我等岂不是……那样一来……”几个武士含含糊糊的念叨着几句话。用一脸活见鬼的神情表达自己心中激荡的情绪,这条情报对今川家的一众降臣如同久旱逢甘霖,上総足利家也好关东足利也罢都无法掩盖一条事实。今川氏真是足利义时的一门众,关系仅次于三河吉良家一干一门众的至亲。
几乎所有人都可以确定今川氏真必定会前往江户城,还可以确定武田信玄决然不敢轻易阻拦,那么这些今川家的降臣的选择似乎突然增加一条终南捷径,或许他们不用再为自己里切武田家被人戳脊梁骨使得名声受损而苦恼,只要操控得当完全可以演化成一副忠臣为救主不惜曲线救国的架势。
想到这里不仅在座的武士为之欢呼雀跃,就连性子阴沉的冈部正纲也感到非常兴奋,这是他大半年里第一次露出灿烂的笑容,沉重的压力如一座富士山压在头顶。就差要把他的脊梁一起压垮,但这一切似乎在今天都变的不太一样了。
朝比奈信置不会撒谎,起码不会对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休戚相关的同一出身又参与里切谋划的同谋撒谎,上総足利变关东足利那么大的事情想必很快就能传遍天下,只要派出几个心腹去尾张国打听一下就能验证真假。
朝比奈信置绝不会傻到用一个注定会被戳破的假消息来哄骗他们。出卖同谋对他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武田信玄加深对其的忌惮和戒备,说到底外样国人永远要低人一等,但凡守护大名谱代家臣都不愿意做外样国人的。
他们不是那些无足轻重向往自由的国人众,那些国人众很多是几百年里一直野着性子。甚至有些本就是镰仓时代的山匪强盗等组成的恶党出身,他们就想混个外样而不愿意做被束缚住的谱代家臣,这一累人就是大部分小国人领主的代表。
这些谱代家臣都是有些家底甚至出自武家名门的庶流后裔,家里几百年侍奉一个家族的大有人在,让他们骤然降低一等就好比从正规军打入预备役队伍,虽说更轻松自在不用被那么多规矩束缚,可心里总觉得不是个滋味。
今川家的谱代众不敢说个个都是镰仓时代传下来的,但好歹南北朝时代跟着今川範氏、今川贞氏两兄弟的谱代家臣还是有一些的,几百年的武家名门出过九州探题、骏河远江守护,甚至比相对没落的一门惣领上総足利家还要强势。
这两家随着后来际遇不同逐渐疏远关系,今川家走细川家的门路在东海道可以呼风唤雨,而上総足利家只能和三管领笔头的难兄难弟尾张斯波氏抱团取暖,直到近十年更是刀兵相见闹的不可开交,以至于即将继位关东公方的足利义时也被迫以“上洛”躲避今川家的威逼。
足利义时的大兄吉良义乡惨死八面山也是今川义元干的好事,这龃龉要说一点都没有肯定也是说不过去的,可现在形势来个惊天大逆转,变成足利义时强势今川氏真弱势,当年足利义时不愿意认怂屈从可不代表今川氏真有骨气不认怂。
只要今川氏真主动投奔以臣属之礼相见,足利义时即便有再多的怒气也不可能拿他怎样,今川氏真可不是那个愚蠢到死的足利藤政或者无关紧要的小田氏治,今川家的忠诚谱代众还有茫茫多的一大堆,今川氏真本人也并不是一无是处的蠢蛋,只是他那个英明神武的老爹死的太早没机会教好罢了。
虽然他的政治手腕草率幼稚,军略智略还出于一片空白的待开发状态,可还是有个好处就是聪明好学精通礼法文化,无论是和歌蹴鞠茶道书法都有非凡的造诣。并且有他父亲培养的高明内政手腕,只需要培养一下基本的政治概念和处事手段就是个优秀的人才。
今川氏真投靠关东公方,他们这帮郁闷到死的谱代家臣也能翻身做主,说不定还能来场大反攻把入侵的武田家给打回去,相信正在大肆庆祝胜利凯旋的武田信玄很快意识到这一点。可即使他想到这个矛盾也无能为力。
相信任何一个武士都能看的出来。武田信玄是不敢轻易开罪关东公方的,打合战被打的节节败退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几次玩手段对付越后被见招拆招的全部废掉。反过来用一招暗间在千钧一发之际发动,差点就砍掉武田信玄的项上人头,这一来一回早就把武田信玄对抗关东公方的心思彻底熄灭,这个时候是绝对不敢去招惹关东公方的。
关东公方对骏河国虎视眈眈,武田信玄敢做大动作就是作死,什么都不做那就是慢性自杀,他能做的无非就是加快攻击东海道的节奏,争取逐步用扩张分封转封的方式拆散骏河先方众,但这么做到底会引发多少变故暂时还无法看透。照这个情形武田家多半也不能过的那么顺当的。
这天下最不缺乏的就是聪明人,即便是他们所瞧不起的黄发蓝眼的南蛮人也能造出让人羡慕的大船和国崩,今川家臣团里也不缺乏聪明人,只是有些人能看清一些变化但缺乏决断力,总是瞻前顾后患得患失错失一次次好机会。
但这次真的不一样,里切到武田家已经说明这些人有破釜沉舟的决心。眼看武田家这艘表面豪华实则四处隐藏危机的大船有危险,这些武士立即开始盘算怎么利用更好的机会背叛,聪明的武士已经猜得出朝比奈信置多半是有上総足利家的门路,才能让他在所有人都没发觉关东变化的时候率先得到消息。
“在下隐约记得骏河守殿是山本佐渡守殿的旧识吧!佐渡守殿坐镇近江连续挫败朝仓、浅井两个有力大名,其实力深不可测呀!”经过冈部元信的提醒。让在场的不少武士想起朝比奈元长曾对山本时幸有很大的恩情,朝比奈信置还曾跟随其学习过一段时间的军略筑城之术,勉强算的上亦师亦友的关系。
有这层关系在又让在场的武士产生别样的想法,朝比奈信置多半是已经暗中投效上総足利家,攀附那棵大树再回来充当取次役反向调略他们这一帮人,这是要立大功受封赏的节奏,当即就有武士羡慕的眼珠子都要红了。
人人都爱抱大腿,只是有些大腿因为与自身的利益阶层、利益取向有严重的冲突而遗憾的不能抱上去,让骏河先方众这帮武士投靠武田家是万般不愿,如果现在让投靠松平家更是几乎没可能,但足利义时不在此列,投靠他绝对符合今川家谱代武士的利益取向也不会背叛自己的利益阶层。
“至今还能回想起那个跛足独眼的武士在骏府城外徘徊的身影,谁能想到才二十年不到,这人生的际遇就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呀!”葛山氏元羡慕的要死,恨不得自己就是当年被征召到三河的那个跛足浪人。
兴奋的武士们低声交流着关东的话题,努力从朝比奈信置的嘴巴里套出更多有用的情报,朝比奈家的几个一门众也乐得享受众星捧月的待遇,足利义时的巨大成功震撼并鼓舞许多武士逐渐凋零的信心,部分武士开始盘算起足利义时的优点。
首先上総足利家非常强大,其麾下精锐勇猛善战称之为关东最强也不过分,至于大将更是拥有堪称豪华的组合,足利义时本人就是一位军略顶尖的大将,统兵十几年自己指挥的合战还从未败过,上杉辉虎统兵也是十几年,亲自指挥的合战也没有失败过,剩下的多位大将一个个都拥有北条纲成这个层次的实力,怎么看都不像武田家能抵挡得住的。
其次足利义时在畿内和东国向来是拥有良好的声誉,再次他尊重幕府的法度和传统秩序,称霸关东北陆等近十国还能保持对幕府的恭谨态度,单这一点绝对可以完爆从镰仓公方到古河公方的若干代家督。
当年镰仓公方可是从二代公方足利氏满开始。就要闹着和従兄弟足利义满抢夺征夷大将军的位置,当时的镰仓公方所拥有的实际领地非常之少,他们能统领关东纯粹是依靠血脉名份号召关东国人众,而足利义时可不是那么回事,他所拥有的直领大的足以吓傻大部分武士。这样还能坚守最初的誓言确实很不简单。
再次只要不是坚决与他做对终究会得到原谅。早些年他还喜欢用杀人连坐的形式进行威迫,随着执政经验丰富逐渐把性子里的戾气消磨大半,对多数反对者的处罚无非是减封、改易、流放了事。罪大恶极的才会考虑用绞刑,至于更狠的斩首腰斩之类的基本很少用到,
这个变化看似毫不起眼,实际却对这帮骏河先方众非常重要,说明新主子的脾气正在变的更加温和,对于掉过节操的骏河先方众也能多一分包容和理解,至少这帮武士不用担心再被温水煮青蛙,不用担心会被送到前线死光光,这就已经让他们感到无比满意了。
在临别之前。朝比奈信置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结语:“许多关东的天要变了,东海道还远吗?”
远在踯躅崎馆的武田信玄并不知道骏府发生的细小变化,并不代表甲斐武士对骏河先方众没有提高警惕防范之心,武田信繁就很清楚的察觉到骏河先方众有异动,身为占领骏河的第一任骏府城城主,他的职责就是盯紧骏河先方众。并观察远江国、伊豆国的变化随时回报最新情报,为下一步的扩张打下坚实的基础。
“是不是应该告诉兄长呢?可是镇府公……”武田信繁拿着足利义时的亲笔信陷入惶惑与动摇。
即将登位的足利义时在信里承认武田义信已经被他调略成功,本是打算趁着南下关东打开局面的机会扶立武田义信为武田家家督,可是他没想到武田信玄下手的速度这么快,武田义信的准备还没做好就迎来一场毁灭性的灾难。说他谋反也确实不算有错,顶多只是情报保密做的隐秘,没有被武田信玄第一时间发现而已。
侄子谋反未遂反被幽闭自害的消息虽然震撼人心,但这还不能让武田信繁感到矛盾和信心重创,接下来的信笺大胆的提出有意扶立其嫡子武田六郎次郎,入嗣武田氏宗家作为家督培养的打算,信里明确的告诉武田信繁,他那个兄长反复无常无信无义为世人所耻笑,放任他继续肆无忌惮的行动下去,只会武田家一此次蒙羞进而灭亡。
“这是在警告我不配合,就要让武田家灭亡的意思吗?”武田信繁眉头微微皱起,他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只知道用忠诚勇敢证明自己,并竭尽全力辅佐家督以换来兄长理解和爱护的年轻人,武田信玄也不在是那个愿意把自己夫人托付给弟弟的青年家督。
人心总是要变的,二十年让青春年少意志坚定的武田晴信,蜕变成奸猾狡诈懂得审时度势的武田信玄,武田信繁也在悄然之间做着细微的改变,他甚至不记得到底是怎么对武田信玄的忠诚出现模糊,或许应该是几年前在信浓收到足利义时的亲笔画那一刻吧。
起身走到书橱旁,轻轻打开暗格取出一幅卷轴,武田信繁持画感叹道:“富士川之战,源赖朝与武田信义联手大败平维盛……这是公方殿下早早的暗示自己的志向,也是在暗示我武田家未来的方向……”
说到后面武田信繁的话音陡然转低神色落寞,恰恰就是在这场富士川合战结束以后,自觉威望大涨的武田信义曾经一度与源赖朝争夺源氏栋梁,最后败在源赖朝的高超调略手段之下,加贺美远光、小笠原长清父子等有力一门众叛离,而彻底排除争夺源氏栋梁的机会。
随后源赖朝就定下甲斐源氏排斥计划,暗杀武田信义的庶长子一条忠赖,以勅令违反的罪名流放板垣兼信,以谋反罪名处死其胞弟安田义定,又以同样的谋反罪名处死嫡子家督继承人武田有义,大力扶持反武田家信义的加贺美远光、小笠原长清父子,硬是把武田信义给逼迫的惊惧而死。
武田信繁熟知那段历史,他们的先祖武田信光原本是别出的分家伊沢信光,在嫡流继承河内源氏“义”字的家督继承人死后,他这一脉才以“信”为通字传承下来,这其中的艰难不足于外人道也。
因而他很担心再站错一次队,让武田家经受一次比这更大的重创,这一支灭族虽然不能泯灭武田氏的血脉,但嫡流断绝也就意味着传承断绝,再来个分家出身的“伊沢信光”来继嗣又有多大的意义。
走到露台前眺望衰败的骏府城夜景,只有寥寥几盏灯火还亮着,武田信繁神情忧郁愁容满面,许久才叹息道:“我到底是应该选择忠诚,支持兄长继续战斗下去,还是应该选择理智,接受公方殿下的橄榄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