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奥的十月已是漫天飞雪的北国风光,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还是枫叶变红的美丽季节,坐落在右京的二条御所里风景如画,足利义辉站在池塘边随意的抛洒饵食,不大一会儿就吸引到一群红色的锦鲤。
足利义辉出神的看着鱼儿轻轻游动,喃喃自语:“每天吃睡安然的渡过一天又一天,这种日子真的很幸福啊!余真想试一试这种生活到底是怎样的滋味……”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一捧饵食便被锦鲤分食一空,吃过饵食的锦鲤们依然聚集在池塘边久久不散,足利义辉拍拍手示意手里没有饵食,它们才晃晃悠悠的潜入水里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随意的嬉戏玩耍,足利义辉凝视片刻轻叹一声缓缓离去,他的步履蹒跚似有千斤重担压在肩膀上。
庭院另一侧的角门旁闪身走出一名高大魁梧的中年壮汉,看他的年纪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嘴巴上蓄起浓密的胡须,古铜色的脸色陪着棱角分明的五官显得气势逼人,斑白的鬓发和饱经沧桑的双眸显露出丰富的人生阅历。
身着意见寒酸朴素的藏青色直垂长衫,最显眼的还是没有剃一个西国武士都爱留的月带头,而是像织田信长的发束那样简单的用发带竖起来,这位武士是足利义辉的聘请的兵法指南上泉秀纲。
师冈一羽从树林的阴影里走出来,说道:“公方殿下最近的心情不佳,最近几天经常会到这荷花池旁逗留说一些奇怪的话。”
上泉秀纲池塘边俯瞰清碧的池水里,一尾尾锦鲤自由自在的游动嬉戏着,意味深长道:“最近京都不太平,市井流传的谣言满天飞,大概是人心浮动影响到公方殿下的心情了吧!”
“谣言?什么谣言?”林崎甚助呆愣片刻,拍着脑袋说道:“抱歉!在下刚才有点走神,没想起来什么谣言……到底是什么谣言?”
上泉秀纲的大弟子疋田景兼咧嘴笑道:“甚助这家伙整天走神,每天都在琢磨他的研究居合术还有那个什么新剑术。晚上回到屋敷里就把门关上不知道琢磨什么东西,我和他相邻做伴这几年还没见过他出门玩耍,实在无趣的很啊!”
柳生宗严好奇道:“咦!说出来到还真是这样,我宗严还真没见过甚助出入酒屋、鲸屋的身影,不好酒也不好色难道没有问题吗?”
“这个……大概……大概是没有问题的吧!”林崎甚助窘迫的垂下脑袋。引的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放声大笑。类似无伤大雅的玩笑不但不会影响友谊,反而是枯燥的修业过程中必不可少的调剂环节。
粗线条的剑豪们生活很简单朴素,每天从早到晚不是修习剑术就是修炼枪术。偶尔集体出行不是在京都与各道场的剑豪切磋,就是跑到近江国比叡山延历寺,大和国兴福寺与寺内僧兵同切磋枪术,不知不觉中京都将军御所有一群剑豪的消息不胫而走,世人皆知道足利义辉酷爱剑术,将军侧近的几名剑豪的水平高低也就更加引人注目。
这群剑豪里以上泉秀纲为首,他来自关东战乱迭起的上野国,曾在关东足利家配下效力过一段时间,据说因为个人原因退职流浪诸国修行剑术。并在四年前来到京都被幕府公方招揽,很快就凭借惊世剑术被足利义辉所看重,不过几年就被将军引为心腹,俨然成为二条御所里有一股新生势力。
来自出羽国的浪人剑豪林崎甚助,塚原卜伝座下出类拔萃的弟子师冈一羽,继承上泉秀纲衣钵的得意门生疋田景兼。以及近几年在畿内名声鹊起的大和剑豪柳生宗严,陆续加入二条御所并担任幕府将军的剑术师范,乍看之下这组合真是将星璀璨个个都是藏龙卧虎的高手。
可实际情况是他们的名声并不响亮,上泉秀纲年纪渐长不太愿意出去到处挑场子,大弟子疋田景兼天赋出色剑术造诣非凡。但是年纪太轻喜欢好勇斗狠只能算年轻剑豪圈子里比较出名的武士,默默无闻的林崎甚助来自出羽偏远的乡下,前几年当街手刃仇敌到勉强算一则新闻,除此之外性格内向的林崎甚助几乎没有事迹流传出来。
只有年富力强的柳生宗严和师冈一羽略有薄名,两人还曾在京都左京的道场里以真剑切磋,实战力非常强的钟卷一刀流对上同样精擅战斗的香取神道,且又是真剑的对决让两人的比试充满传奇色彩,两人恶斗数十合不分胜负,由此才被上泉秀纲邀请加入二条御所担任剑术师范。
剑豪们的生活很简单,或两两对练或独自修行,偶尔出去云游几日寻找高手切磋,或者独自一人闯入丹波的深山里剿灭盗匪闯下诺大名声等等,他们的生活简直就像战国时代偶像派,那么的潇洒自在又无须掺入复杂的争斗,自己的收入和名声一点都不比那些劳心劳力的武士差半分,这好日子简直不要太舒服。
如鹿岛剑圣塚原卜伝那样超然物外人人尊敬,在京都被足利义辉奉为新一代剑圣的上泉秀纲,再比如林崎甚助十步杀一人的痛快果决,疋田景兼的血气之勇连杀十几名三好武士的快意恩仇,都是年轻人所向往的美好生活,也就不奇怪近些年前来拜师求艺的武士越来越多。
傍晚的时候,上泉秀纲喜欢在御所的红叶林里散步,靠近御所边缘的树林毗邻右京的寺院群时而传来悠扬的钟声,漫步在深秋的红叶树林里欣赏红彤彤金灿灿的树叶,美丽的红叶林与周遭安静古雅的寺院群相映成趣,美丽的自然疯狂令人忘却忧烦不觉沉醉世外桃源流连忘返。
树林的深处坐着一位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武士,此人相貌普通衣着朴素不似御所里衣着奢华的打扮,却无端出现在御所围墙内的红叶林里显得十分诡异,更奇怪的是他竟会在御所的红叶林里依着一棵参天大树打瞌睡,怪异的行为处处透着诡异。
上泉秀纲似乎早就料到树林里有人,好不停顿的走到那中年武士身边坐下,耐心的等待一会就听到打瞌睡的中年武士似无意识的说着梦话:“三好修理殿之死或有隐情,京都乱象与松永弹正推波助澜有巨大关系,或许目标就是二条御所的将军殿下。”
没头没尾的话让上泉秀纲迟疑许久。似乎在推敲这短短一句话里的含义,沉吟道:“石见守辛苦了,请问京都乱象会对二条御所带来来多少不利影响?将军殿下又会遭遇怎样的危险?”
服部保长停顿片刻说道:“在京都流传的谣言非常多,有在下制造的也有松永弹正制造的,还有市井好事之徒随意散步的。真真假假的消息混杂在一起猜不出三好家的具体行止……在下只能查出三好家内部存在巨大的争议。三好义继不具备压制内部争议的威望,三好家很乱没人说的清他们下一步会怎样。”
上泉秀纲言道:“原来如此,谣言是不可捉摸的东西。大概制造谣言的人也不能掌握谣言的准确走向吧,那么石见守殿是怎么看待三好修理殿暴毙之事?”
服部保长重新闭上眼睛:“三好家彻底败落了,或许很快会分崩离析也不一定,京都很快就会乱起来,希望将军殿下早做打算。”
“早做什么打算……二条御所如今的情形想做打算也是很困难的吧。”上泉秀纲苦笑一声,问道:“三好家怎么会分崩离析,三好三人众等一帮一门众还有松永久秀、内藤宗胜都还在,三好家应该没那么快分崩离析的吧!”
服部保长模棱两可的回答:“在下只是有一句说一句,三好家会变的更强或者更弱都是有可能的。但是无论三好家变好还是变坏对将军殿下都是一个不利的消息,三好三人众对二条御所的态度远不如三好修理殿恭敬克制,这是个巨大的隐患。”
上泉秀纲安慰道:“到底多少威胁还是未知数,石见守不必杞人忧天,或许将军殿下会更安全也说不定,毕竟有公方殿下的雄威支撑。畿内的武家必不敢轻举妄动的吧!”
“但愿如此吧!”服部保长咂咂嘴似是不以为然的笑了笑,畿内的武士要是这么听话也就不用他奔波劳碌,争霸天下不是商屋里玩数字加减法,只需亮出石高就让群雄束手纳头就拜,这种好事从源平时代到今天还没遇到过。
二人对视一眼陷入短暂的沉默。看不出服部保长的脸色是好是坏,他总是万年不变的一张扑克脸,上泉秀纲以前并不认识他,在关东也只是久闻其名而不见其人,当年他加入关东将军府的时候,服部保长早已远走近江蛰伏于坂本城内。
他一度怀疑这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是易容的虚假面容,没见过笑容也不见板着脸以外的正常表情,若不是易容那定是此人生性阴沉素来不苟言笑,无论是这其中的那一种对上泉秀纲来说都不是好事,从侧面说明服部保长是个很难打交道的武士。
沉默一会儿见服部保长没有表示,他便试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二条御所有危险,坂本城能给予多少支援?”
“应该不会有多少支援吧!”服部保长面无表情地回答:“伊势守殿应该知道畿内的局势,自永禄六年高屋殿惹出祸端以来,京都就已经完全脱离幕府的控制,出羽守殿坐镇坂本城的压力非常大。”
上泉秀纲皱眉说道:“在下知道山本佐渡守殿退职回返关东隐居对坂本城的影响很大,但是真的没有余力帮助公方殿下吗?”
“没有,在下在坂本城里是知晓内情的,驻扎坂本、大津、坚田的六千军势必须雷打不动的镇守着,伊香郡坐镇的六千军势必须顶住朝仓氏与浅井氏的压力也不能动,只余两万军势作为别动队可供调用,但是将军山城与中尾城也需要盯着,至少需要五千军势协防确保三好军的军事威胁。”
“这到是个难题,难道就不能与朝仓氏、浅井氏讲和吗?”
服部保长摇头说道:“试探过一次难度很大,浅井长政的要价太高,而且此人似乎对本家心存偏见,没谈成。”
“如果是突袭将军山城、中尾城夺取战场主动权呢?”
服部保长意外的看了他一烟,回答道:“率先开战的意思吗?两城不难夺,难的是夺下两城引来三好家与朝仓家、浅井家的夹攻,会对坂本城造成巨大的威胁。”
“如果是将军殿下有危险,再突袭突袭将军山城、中尾城呢?”
服部保长的脸色垮下来,对上泉秀纲一心一意为二条御所着想不甚满意,语气生硬地说道:“抱歉,这个问题在下无法回答,伊势守有兴趣可以问一问中条出羽守殿。”
上泉秀纲尴尬的一笑,语气越发的舒缓:“公方殿下的命令是让在下保护将军殿下的安全,所以多说几句不合时宜之言辞也请石见守谅解,毕竟我等还是幕府之臣,在下又添居将军殿下的兵法指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应当的。”
服部保长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心情可以理解,不过我等毕竟是公方殿下的家臣,对将军殿下只需心存尊敬就足够了,幕府将军与关东将军的区别想必还是很明显的吧!关东武士理当依附于关东公方殿下的旗帜下甘效死命,此乃数百年来武家至理,伊势守身为关东武士一定可以理解这个道理的吧!”
上泉秀纲默然不语,他的出身成长接受的教育和家族亲缘在关东,可是他此刻却是二条御所里的御用剑术师范,虽不是身负职责并非单纯为将军奉公,总还想着为幕府将军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这或许就是身为剑豪的小小理想主义。
脑海中的纷杂念头千回百转,待他回过神再抬头发觉树林里哪还有人影,服部保长就在他低头沉思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无踪,左右打望不见踯躅片刻便喟然一叹:“本是同源一流,何至于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