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走进来,正好听见,便惊讶地看她一眼。
她赶紧堆一张笑脸,“姐姐他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吧?没事的话,我可以走了吧?”
急诊护士叹口气,“检查结果在张博士那,你去见一下张博士吧。”
诊室。
张博士不是急诊大夫,是门诊那边的专家,是因为听了救护车上工作人员的描述,听说是被货车上滚落下来的圆木砸伤的,伤势可想而知会很严重,急诊大夫这才请他过来帮忙会诊的。
张博士看着电脑上回传过来的医学影像结果,也是连连地看了又看,“……奇迹呀,真是奇迹呀。受了那么大的撞击,不说内脏,至少肋骨也要折几根的。可是这孩子竟然连肋骨都还好好的,连骨裂都没有。”
她耸耸肩,“那就事实上没受什么严重的撞击呗。”
张博士抬眼看她,“对呀,小姑娘,你当时就在现场嘛。那你跟我描述描述,他当时到底受没受到那么严重的撞击呢?”
她翻了翻眼睛。
她不想叫眼前这位博士大夫知道她当时已经被吓晕过去,那么糗的事,少一个人知道是一个人嘛。
她便断然摇头,“当然没有!”
“张博士您甭听他们以讹传讹,要真是被火车上的圆木滚下来给砸着了,那还不都成了肉饼了,还能囫囵个儿送到医院来?那不过都是火车站上的人冷不丁看见圆木滚下来给吓傻了,眼睛都没看见,就想当然以为全都砸他身上了。”
她瞟着张博士,“再说了,对于受伤严重不严重这回事,您们当医生的才最有权威不是吗?仪器设备都检查了,抽血什么的也都做了,您才可以给出最可靠的判断。哪儿用听那些看热闹的七嘴八舌呀。”
张博士便笑了,“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呢,我们当医生的,毕竟也要尊重现场观众的描述嘛——虽然我们是西医,但是咱们祖国古老的传统,不是都要‘望闻问切’嘛,充分了解第一现场也是我们当医生应该做的。”
她便无所谓地点点头,“那您倒是给我个稳当话儿啊,他到底有事没有?”
张博士又再审慎地凑近电脑,将医学影像又查看了一遍,才缓缓道,“至少,从这次检查的结果来看,他除了表皮的挫伤、擦伤之外,骨头和内脏还都没显示出什么大问题来。”
她也不意外,否则那个破小孩儿还怎么跟她贫嘴呢?
她便松了口气,“那我们可以走了吧?”
不住院,只要不住院就是好的。
虽然这一顿检查也花出去不少钱了,但是只要不住院,门诊的费用就还是小头——他这一顿检查,可把她小金库里这些年爸妈外婆他们给的压岁钱都给掏空了!
张博士又抬头看看她。
小姑娘眼底的飞扬、脸上的光芒都掩不住了。
张博士便笑笑,“虽然现在看,结果是挺乐观的。但是座位医生呢,我还是希望咱们能稍微审慎一点。不如这样,再留那个孩子住院观察几天吧,先别急着出院。”
“我们也都要避免,可能有的脏器会有问题,只是因为经历的时间短,暂时还检查不出来……你说,对么?”
她暗暗掏出手机来,将银行卡里的金额又算了算。
也行吧,虽然是再住院几天,不过只是观察嘛,又不会太多用药,那就不至于耗费多少钱。
她答应了,然后将北辰独自留在了医院,她先走了。
临走的时候,她努力忽视那小孩眼里的神情,可是,终究还是没能全部忍下心来。
她便叹口气,将自己那袋一直还没来得及吃进嘴里的喜之郎吸吸果冻掏出来,到卫生间水龙头去冲了冲,回来递给他,“喏,这个我自己都没舍得吃,留给你了。”
然后她闷头蹲下来,把家里的地址写在纸条上交给他,“……姐姐我还得上学,没时间来接你。你自己观察完了,就按这个地址坐公车过去吧。很好找的,公车就有老街那一站,你下车就能找到了。
……然后几天后,就发生了他一个人绕着老街走了两个小时,最后还是她接了他的故事。
那天就在“桃蹊”的街牌下,他问了那个傻问题:为什么桃蹊里种的不是桃树,而是银杏?
她便翻着白眼,“你以为我给你的果冻,真的是水果做的么?”
“难道,不是么?”穿着黄胶鞋、背着破书包,穿着二十年前老掉牙款式校服的他,竟然还一本正经地反问,“……可是我真的吃到了桃子的味道啊。”
她实在忍不住再翻个白眼,“哥哥,那是橙子味儿的。你能把橙子的吃出桃子味儿来,你的味觉——真牛掰了。”
他便没词儿了,明明那么高,气场却被她给压得死死的,然后只能怔怔地看着她。
她还能说什么?就是个沙漠里来的土包子嘛。本来就烦他,谁知道他还这么又土又傻!
.
她带他回家,扔下他就不管了,自己噔噔噔跑上三楼,钻进自己的阁楼里,能跟一楼隔多远就隔多远。
倒是外婆真把他当成自己家孩子似的,给他烧热水洗澡,还拿了外公当年的睡衣睡裤给他穿,又握着手问他喜欢吃什么,以及生活里有没有什么忌讳的,然后还带着他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认识整座老屋,然后将老屋里租住的哥哥和姐姐们一位一位地介绍给他,还拜托那些哥哥和姐姐们照顾他。
她虽然说不在意他,可是她却不能不在意外婆。于是她虽然躲在阁楼里不肯出来,可是她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一个小缝,然后趴在门缝边,小心听下面的动静。
她听见外婆一直带他上了二楼来,挨个房间转了一遍,然后就要带他下去了。
她心里悄咪咪地高兴一下,知道外婆没为了他而坏了她的规矩——她才不准外人上她的阁楼来呢,就算那些租住的哥哥和姐姐也不行。
可是她却听见那个死孩子脚步声就停在了楼梯口,然后直直地问,“那,三楼呢?”
她听见外婆慈祥地笑,“三楼啊是一个大阁楼,从前都放些杂物。后来霄霄长大了,她喜欢住在高处,所以就把阁楼间壁出来,给她当了卧室。”
然后那死小孩又说,“……婆婆,我可以上去看看吗?”
她听见了外婆明显的犹豫。
然后外婆又慈祥笑道,“……霄霄回来就钻进房间里了。她这几天也是累了,估计这会儿都睡着了。小北啊,下次吧,好么?”
外婆向着她了,她心下原本是窃喜的。可是——外婆的某个称呼却有些刺耳,让她无法再继续装作沉默了。
她站起来,蹭地拉开房门,冲下面吼,“外婆,您别乱叫——他才不是小北!”
.
凌霄听见自己大声的叫喊,然后梦被声波震碎,她一下子坐了起来。
她愣愣盯着满屋的黑暗,身子清醒了过来,可是深思却还被困在刚刚的梦境里。
小北……
是外婆这么叫过北辰么?所以她在摘星城看见那只猫猫的时候,脑海里几乎自动自发跳出这个名字来……
就连小动物协会的孟姐她们还问过她,为什么给别的猫取名都是小梨、小呆、小白这些跟猫本身特征相符的名字,可偏偏给小北取了个跟牠本身没什么肉眼可见的关联度的名字,她心里却再理所当然不过地坦然。
因为她就是觉得牠就应该叫小北啊,就好像,牠明明天生就是小北嘛。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这算什么逻辑呢?
她当时还想了个理由,说因为这小混蛋总是高高地站在碑亭上,面南背北站着嘛。然后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就能看见正北夜空中的北极星。
可是……
现在回想起来,这个理由难道不也正是当初孙伯伯刚捡到那个小孩的时候,给那个小孩取了“北辰”为名的理由么?
所以,北辰和小北,这两个名字竟忽然一下子在她脑海里重叠了起来。
可究竟是因为有了北辰,才有小北;还是因为有了小北,才有北辰?
两个名字在她脑海中彼此螺旋、冲撞,更在某个瞬间干脆合二为一……
迷迷瞪瞪里,她的大脑竟然给了她一个最不可思议的答案:
或许,北辰就是小北,小北也就是北辰。
她一个激灵,连忙给自己脑袋一下。
呸呸呸,这个脑袋还能不能要了?就算这名字的字面可以彼此混淆,可是实体怎么可能这么混为一谈的?一个是人,一个是猫,往哪儿混哪?
分明是不同的物种,所有生命物质的架构就都是迥异的,哪有半点相融点?
可是黎楠的“故事”,却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期然地加入了进来——不管是什么物种,其实也都是相似的生命物质构成的,而把这些物质打散,构成它们的微粒其实更是一模一样的……
她头要炸了,赶紧又趴回去,重重将头砸在枕头上。
毫无预警,却听见一声极不情愿的猫叫声,“毛儿?”
她又一个激灵,弹簧似的重新坐直。
——她枕头边儿,有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