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刚怀着一腔热情踏入社会,进到新闻行业。真是初生牛犊一样,觉得只要敢想敢冲就会有机会,能成为下一个约瑟夫·普利策、邹韬奋之流。事实上,我没家世,没背景,没人脉,学业成绩其实也一般,就是那种丢到马路上,会比垃圾箱里掉出来的垃圾还不起眼的那种人。
我毛遂自荐去新知日报投简历,亲眼看着人事只瞟了一眼,就把我的简历抽出来丢到垃圾箱。我想进去讲理,可那羞耻自卑又让我连门都不敢再去推开。我又想拿回自己的简历,要知道,那时候打印一块钱一份的简历对我来讲也很奢侈。为了体面,我的简历选了最好的纸,同时也是为了体面,我不敢去捡。我只有等日报社里的人下班,等他们倒垃圾,然后去垃圾箱里捡回自己的简历。
你母亲在我从垃圾箱里找简历时遇上我,但她没嘲笑我,还脱下名牌外套,一起帮我翻垃圾箱,把那份简历给找到。
她跟我说,想要做媒体人,以后受的气、吃的苦、受的累比这个要多的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比这些要多千万倍。并且,最大的挑战还是要、永远不介入那些人情冷暖。当记者,能看遍世间百态,但这世间百态也都与你无关,所有的愤怒、遗憾、悲伤都是不专业的体现,我们的角色就是要站在中立、没有感情的第三视角,连人类最柔软的同情心,在新闻事件的报导中都可能是一种不该存在的情感。要当一双眼,一又只做观察与传达的眼,而眼睛是不会自己去更改美化任何东西的,所见即所见。
她招我做他的实习生,带着我走了很多现场。老实说,在她之前我是有点看轻视女性的。我见过的女生,长得漂亮的就仗着自己漂亮为所欲为,比别人过得容易。长得不好看的,凭努力做出些好成绩,就容易变得尖酸刻薄,自视甚高。并且,所有女性,似乎都免不了以一幅性别弱势的姿态讨好处,默认在一群里人被保护,照顾,迁就。
你母亲是我接触到的,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女性的力量。不以性别为标签,不以个人意志去界定事件与他人,清醒、克制、坚韧、勇敢,是我理想中完美媒体人的活体模版。”
“你的意思是,你很崇拜我母亲。但据我所知,在后来李道义的案件报道中,你为了出名而引导舆论,和我母亲不仅分道扬镳,还站到了对立面背刺了我母亲。”颜锦书说。
“那时候我是既觉得她太较真儿,又佩服她对谁都那副实事求是的较真儿劲。跟着她,我学了很多东西,可我也知道,只要有她在我永远没出头之日。
梅万财的案子是一个契机。有一天,你母亲因为私事没在社里,我替她接了个电话。是 一个叫庄慧的女人打来的,说要实名举报自己丈夫的恶行,希望你母亲能和她见一面。
我立即搜资料查了那个梅万财,成功商人,社会名流,慈善家,还很可能成为下一任的省商会代表。这样的人如果曝出大丑闻,能做专题深入报道,我就能在媒体界露脸,也能有资格从你母亲的一个跟班实习生的身份升级,正式跻身到社内当正式记者。”
“所以,你拦下了那则信息,私自己行事。你以我母亲的身份联系庄慧,但因为担心对方知道你不是我母亲后不配合,而迟迟不与她见面。她等太久,就录了光碟希望能寄给我母亲看。可是正也因为等的太久,她也从心里开始怀疑我母亲是不是真的会替她发声,曝光梅万财。或者,是她已经开始对你的身份产生怀疑。总之那份光碟在她的犹豫不定中,被扣下来,直到后来发生灭门案。”
“你很聪明,全说对了。本来,事情完全不会到那么糟糕的地步,你母亲可以做到的事,我一样能做好,可庄慧太死心眼儿,非要和你母亲见面聊。我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偏偏就那么不凑巧,发生了灭门案。梅万财死了,连带着庄慧也没了。我搜集筹备的那些前期信息,准备憋个大招的资料,都好像落了空。更不凑巧的是,你母亲的朋友,一位姓陈警官接手了灭门案,你母亲也开始跟进灭门案的追踪报道。”
“后来呢。”
“命运向我投了条梯子,我抓住了。我是真不想和你母亲站对立面,可事情把我推到了那个位置,我没得选。当时的舆论风向,也让我没得选。你母亲就案件的报道方向和社里领导出了分歧,僵持不下的时候,我又一次毛遂自荐。我提前做了很多功课,搜集到足够多的资料,所以当灭门案发生后我第一时间就拥有最齐全的背景信息。这一回,我投出去的东西没有被丢进垃圾箱,而是被摆到了报社大领导的桌上。”
有人当恶龙,有人就要当骑士,你母亲要一查到底,不论好坏全都晒到太阳下。可就算是站在正午阳光下的人,都会在脚底有一团影子,她怎么就非要那么固执呢。从前我佩服她的坚持,但有时候她的那些坚持也是真的讨人厌,最重要的是,报社的领导更觉得这份固执招人厌烦。”
“为出头而钻空子罢了,倒也不用说的那么冠冕堂皇。我母亲不是骑士,更不是恶龙,只是想做个堂堂正正的媒体人。你为名利背刺她,迎合当时领导的方向去报道,那都是你的选择,事情过去几十年,我也不是想来点评一二。只是,敢做就要敢认,不要找借口。”
“借口?你真以为,当初抢你你母亲的报道位置,是我自己做出来的?我,一个编外实习生,抢报社首席女记者的位置,你真以为是我自己抢的吗。”副主编笑着吹动杯里的茶水啧啧摇头,饮了一口茶后再抬头看向颜锦书,说:“你母亲想深挖梅万财的底,向世人还原一个真实的死者形象,越查越明白,他就是个为富不仁,为恶一方的伪善败类。梅万财身上能贴满那些光鲜华丽的标签,能在汉阳那个地方树大根深的成为土皇帝,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去挖他的底,且不说要挖多久?挖多深?能不能挖得动,挖到最后还能不能坚持下去,坚持下去后所挖出来的结果能不能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