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匠为赵嘉换过伤药, 特意叮嘱他,行动务必小心,不要牵动侧腹和背后的伤处。在伤口愈合之前, 左臂最好不要抬得太高,夜间休息更不可随意翻动, 以免扯开新痂。
“返回沙陵?”获悉赵嘉的打算, 医匠更是连连摇头, 明确告诉赵嘉,伤未痊愈就着急赶路, 对身体实无半分益处。
“十日之内,赵军侯不可骑马。”
“乘车如何?”赵嘉问道。
“倒是可以。”医匠略有迟疑, 但见赵嘉归心似箭, 无法强留,只得建议他备好大车。不用寻常车辆, 最好仿造安车,车内铺设厚褥,以防途中颠簸。
“多谢。”赵嘉诚心致谢。
医匠微笑还礼, 并言赵嘉今后再有奇思妙想, 彼此可合作实践。
“赵军侯高世之才,超群出类。今日同军侯请教, 实获益匪浅。望他日能与军侯再叙。”留下这几句话,老者告辞而去。
仙风道骨, 白发长须, 无论在谁看来, 都是个慈祥的老爷爷。然而,思及老者准备和自己探讨的内容,赵嘉莫名头皮发麻。
扫一眼和李当户商议要塞防御的魏三公子,愈发确信一个道理:观人果然不能只观表面,必须透过现象看本质。
医匠离开不久,李当户也起身告辞。
奉李广之命,上郡四千骑兵驻扎在雁门要塞,协同守军防卫。如今匈奴退去,主将去信李广,决定停留几日,等李当户和郅都告辞再一并启程,快马加鞭返回郡中。
赵嘉已经苏醒,李当户了却心事,自是要动身离开。
“待见过郅太守,我便动身返回上郡。”说话间,李当户从怀中取出一枚木牌,放到赵嘉面前,“日后如有难解之事,可持此物至上郡。”
赵嘉没有拒绝,收起木牌,郑重谢过。
他如今有大夫爵,官至县尉,已经是一只脚踏入官场。决心向上攀登,日后势必会步入长安。
在草原上和李当户并肩杀敌,有了过命的交情。加上魏悦的关系,今后立足朝堂,无论赵嘉如何打算,在外人眼中,他和李家都有了解不开的关系。
后人言“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李广至死未封彻侯,但其镇守边陲,同匈奴交战七十余次,功勋彪炳。太史公笔下赞其为人身正,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喻其品格性情。足见其为人如何。
关于李广在政治上的弱点,之前的已经过去,今后未必无法避免。在汉武帝起兵伐匈奴,于漠北之战中迷路,同样可以提前预防,设法进行解决。
赵嘉就不信了,有精心绘制的地图,有提前搜集的向导,再驯出猛禽引路,身为前将军的李广还会迷失在草原深处,带着大军兜圈子,战斗结束都找不到方向。
李当户离开之后,赵嘉感到一阵疲惫,眼皮开始打架。牢记医匠叮嘱,睡时不能仰卧,趴在铺了厚褥的榻上,不禁怀念起之前的“垫子”。
似能猜到他所想,魏悦弯腰将赵嘉抱到怀里,如先前一般靠在榻上。大手覆上赵嘉脑后,顺着黑发梳过。
“睡吧。”
声音温和,似轻风拂过。
赵嘉认为自己该说些什么,奈何睡意不断涌上,脑子变得越来越迷糊。被魏悦在肩头轻拍几下,到底没撑住,很快睡了过去。
魏悦随手拉过锦被,覆到赵嘉腰下。垂眸片刻,弯起嘴角,吻上赵嘉的发顶。
婢仆经过门外,自觉放轻脚步。
金雕捕猎归来,从半开的窗飞入室内,停在特制的木架上。仔细梳理过羽毛,将头埋在翅膀下,也开始休息。
临近傍晚,婢仆点燃戳灯,送上膳食。
赵嘉被魏悦唤醒,温热的布巾覆在脸上,瞬间精神许多。从榻上起身时,人仍有些虚弱,但疲惫感消去大半,再不会走两步就冒出一头虚汗。
绕过屏风,坐到几前,麦饼和炙肉的香味飘入鼻端,赵嘉忍不住抽了下鼻子,五脏庙立刻开始轰鸣。
魏悦挥退婢仆,亲自执起匕首,将炙肉切成更易入口的薄片,铺在漆碗中,添半勺酱,放到赵嘉手边。
谢过魏悦,赵嘉拿起木筷,夹起一片送进嘴里。
厨下庖人费了心思,选取羔羊肉,烤得恰到好处,只是酱料稍显寡淡。但比起在草原上吃的生食,简直称得上珍馐美味。对昏睡三日,只能被动进些热汤,腹中空空如也的赵嘉来说,更是无法抵挡的佳肴。
几筷子下去,半碗炙肉一扫而空。
换成后世,重伤苏醒绝不能这么吃。
现下医匠都提倡食补,赵嘉还算好的,草原上归来的骑兵,无论伤势多重,一夜睡醒,都能吃下半扇烤羊。
咽下最后一块炙肉,赵嘉意犹未尽,正想自己动手,又一只漆碗递到面前,满满都是切好的炙肉。
此外,还有洒了葱的热汤,以及从边缘处片开,里面涂了酱的蒸饼。
喝下半碗热汤,赵嘉本想对魏悦说,不用专门照顾他,该一同用膳。对上魏三公子的笑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干脆拿起筷子,继续埋头苦吃。直到吃完拳头大的一块炙肉,五张蒸饼,半罐羊汤,才算有了几分饱意。
不等赵嘉放下筷子,魏悦又打开一只漆盒,里面是炸得酥脆的薄饼,上面洒了芝麻。
“尝尝看。”
薄饼递到嘴边,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赵嘉已经张嘴咬了下去。嘴唇触及一片温热,薄饼咔嚓脆响,断成两半。
咬着半块薄饼,看着魏悦收回手,将另外半块送进自己嘴里,还很不符合礼仪地舔了一下指尖,赵嘉用了最大的自制力,才保持住“严肃”表情,咔嚓几口将薄饼咬碎,咽进肚子里。
“阿多?”
赵嘉抬起头,表情更加严肃,耳尖却可疑的泛红。
魏悦挑起眉尾,笑意浸入眼底。就在赵嘉要绷不住时,忽然扬声唤来婢仆,命其将盘碗撤下,其后将赵嘉从几后抱起,转身回榻。
吃了就睡?
赵嘉皱眉。
“阿多体虚,需多休息。”
解释过后,魏悦放下赵嘉,解开束发的绢带,又一次将人抱到怀里。
伤口不能压上厚被,入冬后天气又冷,在赵嘉陷入昏迷后,魏悦近乎每日都抱着他,一方面是为固定他的手脚,避免在昏睡时扯动伤口,另一方面则是为他取暖。
李当户曾想帮忙,不料刚刚开口,就差点被魏悦的眼刀戳死。
室内的戳灯被陆续移走,最后仅剩两盏。
昏黄的灯光映在屏风上,漫射开温暖的剪影。
在魏悦以为赵嘉已经睡着,正准备小憩片刻时,耳边突然传来声音:“三公子。”
“嗯?”
“多谢。”
一样的两个字,和以往相比却有了不同意味。
魏悦没有出声,而是合上双眼,一手覆在赵嘉脑后,另一只手避开伤口,一下接着一下,轻轻拍在他的背上。
“睡吧。”
火光摇曳,困意不断涌上,意识变得朦胧。
一切都太过熟悉,仿佛身处的不是边郡要塞,而是郡城内的太守府。彼时,赵功曹死去的消息传来,赵嘉哭得嗓子沙哑,魏悦就是这样抱着他,静静坐了一夜。
翌日清晨,雁门郡飘起一场小雪。
因郅都巡视要塞未归,上郡骑兵暂未拔营,还需停留一日,待李当户向郅太守当面告辞,再行启程离开。
赵嘉一觉醒来,觉得精神好了许多,用过早膳,不想整日留在榻上,干脆命令健仆备车,和魏悦一同前往军营。
离得尚远,就能听到一阵阵喧嚷和叫好声。
赵嘉心生好奇,催促健仆加快速度。
魏悦没有骑马,和赵嘉同在车内,见状微微一笑,探手紧了紧赵嘉肩上的头蓬,又将狼皮制的护袖套在他手上。
赵嘉很想说,他习惯了边郡的天气,完全不需要如此。奈何魏三公子出于好意,只能扎好斗篷,手裹在护袖里,整个人近乎被裹成一颗球。
离军营越近,叫嚷声越高。
健仆扬起长鞭,骏马口鼻喷出白气,车轮将残雪压入土中,形成两道长长的辙印。
赵嘉推开车窗,循声望去,发现前方出现数道人影,正扛着大盾长戟,在雪中你争我赶,跑向一个半人高的木桩。
离得近了,赵嘉很快认出,跑在最前面的几人都是自己从沙陵县带出的更卒。
“怎么回事?”
魏悦让健仆停车,和赵嘉走出车厢。
二十多名壮汉正迎面跑来,口鼻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在眼前朦胧成薄雾。冷风吹过,眉毛和睫毛都挂上点点冰霜。
发现赵嘉就在前方,打头的几名更卒跑得更加卖力,速度丝毫不见减慢。跟在身后的骑兵额头鼓起青筋,既是累的也是气的。
从营内出发,一路冒雪跑来,少说也有五里。
身上套着三层皮甲,背着大盾、长戟、短刀、弓箭,还有一截粗布包裹的断木,这样前后跑个来回,非精锐不能完成。
自己跑出这样的速度,本以为不错,结果呢?
这些赵军侯带出来的更卒,自出发开始,就撒丫子越跑越快。除了几名队率,其他云中骑的老兵,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甩在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无论如何都追不上。
有十几人竟在中途掉队!
训练用真刀、凶残到让胡骑绕路走的云中骑,何曾落败至此,简直不可思议!
他们体力差吗?
在草原奔袭数日,遇到匈奴犹能正面冲锋,赛过绝大多数精锐。可偏偏就是追不上前边的更卒!
实事求是的讲,采用“正常人”的速度,落差未必如此之大。
怪只怪从沙陵县出来的更卒都不正常,从最开始就跑出非人的速度。云中骑完全被带歪,乱了步调,无怪跑到中途,多数跟不上甚至直接掉队。
之所以有这次比试,是骑兵听更卒谈及役期,提到负重奔跑,不由得心生好奇,想要亲自试一试。
结果不试便罢,一试就被落在身后。
先是正卒,接着是伍长,再然后是什长,没一个能跑过对方。几个队率是咬紧牙关,豁出所有力气,才勉强跟上伯平长石几人,没有被拉开距离。
在草原时,众人骑马作战,更卒的骑射稍弱,在冲锋时逊于骑兵。下了马,负重奔跑,形势瞬间逆转。
几名队率听过赵嘉练兵的法子,在草原上并肩作战,也知沙陵更卒不凡。只是任谁都想不到,这些各个都是飞毛腿,想追都追不上!
赵嘉和魏悦抵达时,更卒和骑兵已经绕过木桩,准备折返。
看到走下马车的赵县尉,沙陵更卒顿时激动。
赵嘉伤重昏迷,他们都很担心。如今见他出现在军营外,登时喜出望外。长石带头一声大喝,几名更卒鼓足力气,大吼出声:“为赵县尉,冲!”
于是乎,本就速度惊人的沙陵更卒,再次展现出非人的一面,扛着超过二十斤的负重,撒丫子向前狂奔,身后带起大片碎雪尘土,眨眼间将几名队率甩出十米。
在县中时,他们负重可达四十斤,如今重量减少一半,自然可以放开了浪。不只跑到最先,在返程时,甚至迎面越过落后的正卒。
这种惊人的速度,连亲手练出这批更卒的赵嘉都感到不可思议。
在更卒和骑兵比试时,离得不远的上郡骑兵听到喧闹,好奇聚拢过来,和雁门守军一起,见证了这历史性的一幕。
通过和云中骑的这场比试,沙陵更卒一跑成名。
事后,藉由上郡和雁门守军之口,更是成为传说,名扬边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