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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界巨头之死(短篇)

公元1931年秋天的一个周日,哈同路一座住宅的花园里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他穿着朴素的竹布长衫,身上透出文人的儒雅、清高之气,长圆黑亮的眼睛闪着犀利、睿智的光芒。他就是上海《申报》董事长兼社长史量才。

刚刚送走了鲁迅先生,史量才还在回味着这次会面。

近几年《申报》频繁发表鲁迅的文章。这已成为报纸受欢迎的一个主要热点。可鲁迅的文章是投枪和匕首,深深剌痛了当权者的神经。报纸也因此为当局侧目,新闻检查官数次光临申报,连连警告威吓。报纸的处境举步维艰啊!

秋水夫人端着一盘水果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袭可体的锦缎旗袍,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丰姿绰约,仪态万方。她微笑着轻声对丈夫说:“家修(史量才字家修),晚饭做好了,进屋吃饭吧。”

史量才仍陷在沉思中,没有回话。

秋水夫人又轻声问:“还在想与鲁迅先生的谈话么?”

史量才微微点头。

秋水夫人皱了皱细长的眉毛说:“鲁迅先生提醒得对呀,你们近期发表左翼作家的文章越来越多,当局一定会找麻烦的。”

史量才睁圆双眼:“他们来吧,他们有他们的风刀霜剑,我有我的一定之规。”

“不过你还是要小心呀,老蒋可是心狠手辣,军统局那些特务杀人不见血,《江声日报》记者刘煜生去年就被枪杀了啊。”

“放心吧,夫人,我会小心的,我史家修闯荡江湖几十年,风险遇到不少,可都闯过来了,我福大命大造化大,不会有事的。”

“但愿如此。进屋吃饭吧。”秋水夫人挽住丈夫的胳膊向室内走去。

早晨,蒋介石做完晨练,坐到餐桌前喝牛奶。秘书送来一叠当天的报纸,蒋介石拿起来翻看,看着看着,他的脸色变得铁青,从牙缝里骂出一句:“娘希匹……”

坐在旁边的宋美龄看看丈夫,问:“大令(英语:亲爱的),怎么了?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么?”

蒋介石指着手里的《申报》气恼地说:“这个史量才,专门跟我唱对台戏。我说‘攘外必须安内’,他却大唱抗日的高调;我忙着剿共,这《申报》却大叫‘反对内战、一致对外’。共产党作家的文章,《申报》也连篇累牍的刊登!”说到这他把手中的申报狠狠摔在桌子上。

宋美龄拿起桌上的报纸翻看。

蒋介石又气咻咻地说:“他还参与组织‘中国民权保障同盟’,高喊尊重民权,言论自由,反对专制、独裁。娘希匹,还不是针对我蒋中正!”

“这个史量才呀,就像三国里的魏延,脑上有反骨,总爱惹事。宋美龄皱皱眉说。“你还记得吧,民国初期,袁世凯称帝时他就坚决反对,以后又一直挑政府的刺,找政府大员的麻烦。”

“是呀,这是个刺头。哼,他爱挑刺,我还想摘摘他的刺呢。该让他尝尝苦头!”蒋介石锐利的眼睛射出寒光。

“大令,不要生气,快喝牛奶吧,快凉了。”宋美龄把杯子向蒋介石面前送了送。“大令,史量才刺不少,名气也不小,他头上带着好多头衔呢。——世界报业大会副会长、,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执行委员,上海参议会议长,上海地方协会会长……他还被称为中国报业大王,着名金融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在上海他是头面人物,在全国乃至世界,他也很有影响,美国总统哈定都赞扬过他。所以对他呀,还是要慎重。还是忍一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已经忍了几次了,否则……”蒋介石拿起玻璃杯喝了几口牛奶,又说:“不过夫人说得对,对这样的人是要慎重,处理不当会适得其反,给反对我们的人增加口实。”

“是呀,应该稳重些,圆熟些。”

蒋介石看看宋美龄笑说:“夫人看问题很全面、很深远,真是我蒋某人的贤内助呀。”

宋美龄也妩媚地笑说:“大令,吃早餐吧,吃过早餐,还有许多公务等你委员长去处理呢。”

蒋介石看看表,“好,好,吃早餐。大令,一起吃。”

吃完早餐,蒋介石走进办公室,他叫来侍从室主任兼委员长行营秘书长杨永泰。

“你看看这申报。”蒋介石将当天的申报递给杨永泰。

杨永泰不愧为智囊,一翻报纸便明白了蒋介石的心意,他板着脸说:“这个史量才,越来越不象话了!越来越放肆!”

蒋介石冷冷地说:“你给吴醒亚打个电话,问问他能不能管理好上海新闻界,如果管理不了,就赶快让位子!”

“是,委座。”杨永泰恭敬地鞠一躬,转身离开。

《申报》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史量才正召开《申报》中层以上业务人员紧急会议。这些骨干都是精英,其中有全国知名的学者、民主人士黄炎培;教育家陶行知;学者、教授李公朴、新闻家戈公振、编辑家黎烈文等。

史量才身穿藏兰士林布长衫,面容严峻。他看着大家语气沉重地说:“昨天上海社会局局长吴醒亚来找我,说是《申报》近一时期左的倾向越来越严重,报道文章经常与政府的方针抵牾,上面非常不满,要求《申报》立刻改变这种状况。”

史量才说到这用目光扫视众人,众人的神色都墙角的紫檀色大钟一样凝重。

“吴醒亚还提出了几项要求,”史量才又说,“他再次提出要向《申报》派驻新闻检查官。我呢,也再次拒绝了。我向来认为国有国格,人有人格,报有报格,我们要独立办报,不能在别人的监视下工作。如果我们读书,旁边有一条狼狗盯视着我们,我们能专心读好书么?”

“说得好!”黄炎培击掌称赞。“我们是有尊严的报人,知识分子,不能像犯人一样受人监视!”

众人也齐声应和。

“吴醒亚还要求我们撤换一些编辑人员,换上政府推荐的人。我也拒绝了。我们是自己出资办报,是独立法人,有完全的自主权,用人为什么要由政府管?”史量才又说。

“做得对!”陶行知插话。他语音激昂地说:“在座各位大都是辛亥革命的参与者、支持者,中山先生带领我们创立中华民国已经二十年,民国就是要有民权,要有民主,不能再搞满清封建王朝的‘文字狱’,封建专制。呼吁民权、维护民主,也是我们民国国民义不容辞的责任!”

众人又齐声应和。

史量才赞许地点头。

“吴醒亚最后提出,如不同意派驻新闻检查官,那报纸就要定期送审,由社会局审阅并根据情况进行删节。我再次拒绝。吴醒亚说,考虑到《申报》在上海乃至全国、世界的影响,他已经一再做了让步,并为此数次受到上面的申斥,如果这个条件还不答应,那么他也干不下去了,新换的人肯定比他要严厉得多。考虑到目前现状,为了不把问题搞僵,我也做了让步,答应了他最后一个条件。这样,《申报》将定期送去审查,审查的程度也会更加严厉,可能会有更多的文章被删节,报纸会开更多的‘天窗’……。我主办《申报》二十年,它就像我的孩子一样,在报上开天窗,就像割我的肉一样啊……”史量才说到这心情沉重,他端起水杯低下头喝水,以平定自己的情绪。

黄炎培激愤地说:“家修先生时常与我谈起,报纸要办成民众的喉舌,历史的记录,而要真正做到这些,就要有新闻自由,言论自由,可是现在,唉,新闻自由、言论自由只是空谈!”

“我又想起了鲁迅先生的那句诗,‘风雨如磐暗故园’,风雨如磐啊!”史量才也激愤地说。

众人脸上都显现出激愤、沉重的神色。

史量才继续说:“吴醒亚还暗示我,上边对我和《申报》非常不满,如果我们还不改弦更张,可能会有严重后果。”他看了众人一眼,“这个严重后果是什么,诸位可能会想到,去年知名记者黄远生、刘煜生不是因为直抒其言被暗杀了么?我史家修年近花甲,自反对袁世凯称帝起,遭遇过不少风险,我不怕死,我可以同我的报纸共存亡。”他又扫了众人一眼,众人脸色肃穆看着他。“可是我为诸位担心,诸位都有一家老小,如果因为《申报》遭遇不测,我史家修于心何安啊!所以我提醒诸位,一定要多加小心,做好防备。如果确有不便,也可以离开《申报》,史某绝无怨言。”说完他向众人拱拱手。

陶行知猛地站了起来,“我陶行知愿与家修先生共进退,与《申报》共存亡!”

黄炎培站了起来:“我黄某人亦如此!”

李公朴、黎烈文跟着站了起来:“我也是!”

众人接着都站了起来,如一棵棵坚挺的树木,形成一片森林。

史量才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他声音嘶哑地说:“我史家修谢谢诸位,谢谢!”说完他向众人深深鞠了一躬,又转过身去拭去眼角滚出的一颗泪珠。

史量才一溜小跑奔进医院,奔进急救室。他看到黎烈文躺在床上,头上、身上缠满雪白的纱布,鲜红的血液正从纱布渗出。他的胳膊上吊着输液瓶,正在输血。

“烈文,烈文”史量才焦急而心疼地轻声呼喊。

黎烈文微微睁开眼睛,看着史量才吃力地说:“社长……”

史量才焦急地问:“怎么回事?是什么人打的?”

“一伙彪形大汉。他们问我是不是黎烈文,我说是,他们又问我是不是‘自由谈’的主编,我说是。他们就上来打我,说打的就是‘自由谈’主编。”

史量才瞪着眼睛说:“这帮狗特务,他们是冲着《申报》来的,冲着我来的。三天前他们警告我不要再登茅盾的稿子,可我换了个笔名还是登了。烈文,你代我受苦了。”史量才握住黎烈文的手。

“作为‘自由谈’的主编,我感到骄傲,能为鲁迅、茅盾这样的杰出作家编稿子,我感到光荣,特务们吓不倒我,出院了我要把‘自由谈’办得更好!”黎烈文看着史量才说。

“谢谢你,你是《申报》的光荣,也是《申报》的依靠。好好养伤,争取尽快康复。家里不用担心,《申报》会照顾好你的家小的。”

“谢谢社长。”黎烈文感激地微微点头。

“你是为《申报》受伤的,这是《申报》应该做的。”

史量才走出急救室,向主治医生打听黎烈文烈文的伤势。医生说打的很重,身上多处骨折,内脏也有伤,恐怕得在医院治疗一年半载。

走出医院,史量才握紧拳头。他期望自己变成一位将军,率领着骑兵队或装甲车队,将那帮特务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可是,他只是一个报社的社长,率领着几十个文人,他们都斯斯文文,手无缚鸡之力,只能耍耍笔杆子。在这个强权的社会,秀才遇到兵,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有理说不出呀!

回到家里,秋水夫人看到他脸色不好,连忙问:“怎么了?报纸又被开天窗了么?”

“不是。”

“那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黎烈文被打了,打得很重。”

“什么人打的?为什么打他?”秋水夫人焦急地问。

“是特务打的,还不是因为他是‘自由谈’的主编。他们这是杀鸡给猴看,吓唬我呢。”

“那帮特务可是心狠手辣,他们能打黎烈文,就能打你,你可要小心啊!”秋水夫人忧虑地说。

史量才坐到沙发上,沉着脸不说话。

秋水夫人给丈夫送上茶,担心地再叮嘱:“你千万要小心啊!”

史量才啜了一口茶,说:“在路上我已经想了这个问题。我们不能挺着挨打,要防备。我准备雇几个保镖,晚上看家护院,白天护卫家人和我。”

“好。”秋水夫人赞同地点头。

“我准备把家里的轿车换了,换辆防弹轿车。”

“好。”秋水夫人又赞同地点头。

“我还准备买一些手枪。”

“买枪?”

“是的,用来防身。保镖一人一把,家人也一人一把。我们都要练习打枪,为了保卫自身。”

说罢史量才身子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我想休息一下。”

看到面色沉重的丈夫,秋水夫人心疼地说:”我给你弹琴听吧,好放松一下。”

史量才微微点头。

“你想听什么?”

史量才睁开眼睛,看到墙上挂的水墨梅花,上面题着两行诗:“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就弹《梅花三弄》吧。”他说。

“好。”秋水夫人拿出古琴,放在几案上,用心弹了起来。

史量才凝神静听着……

“呯”,一声枪响。

“好啊,这枪打得准!”秋水夫人为丈夫鼓掌,儿子史咏赓也为父亲鼓掌。

“有进步吧?”史量才看着手中的****笑了笑。

“岂止是有进步,进步大大的!”秋水夫人又调皮地说。

一家人都笑了。

“什么事只要用心,就会有成果的。”史量才看着儿子说。

“是,父亲。”老实的儿子恭敬地回答。

史量才看看冒着青烟的手枪,感慨地说:“我是一个文人,可现在却要练习射击,拿笔的手拿起了枪。我心里真有些悲哀,不由想起了《水浒》,那一百单八将为什么上梁山?官逼民反呀!”

听了这话,秋水夫人和史咏赓的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来,咏赓,你来射击。看看你进步没有。”

史咏赓有些腼腆地说:“我没有爸打的好。”

“你年轻、眼神好,应该比我打得好呀。”史量才疼爱地拍拍儿子的肩膀,“鲁迅说得好,后人总要超过前人。你要好好学习,好好锻炼,超过父亲啊。”

史咏赓恭敬地回答:“是,父亲,我会努力的。”

史量才把儿子搂到自己身边,严肃地说:“一旦父亲遭到不测,你就要站出来,接父亲的班。”

秋水夫人忙说:“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史量才又拍拍儿子的肩膀:“咏赓,你就是父亲未来的希望,你们年轻人就是国家未来的希望啊。你们要努力,如果你们做得好,以后文人就不会被迫拿起手枪了。”他把手中的枪掂了掂。

“是,父亲,我一定记住父亲的话。”

“好,你打吧。”史量才指了指前边的枪靶。

儿子举起枪,屏住呼吸,精心瞄准,“呯”一枪射了出去。竟也打了个9环。

“好,好啊,打得好!”史量才高兴地叫了起来,又兴奋地拍儿子的肩膀。

秋水夫人望着这父子想,如果没有那些烦恼、忧虑,一家人平平安安,其乐融融,那该多好呀。

尽管雇了保镖,换了防弹汽车,配了手枪,可史量才每日还是惴惴不安。他为报纸担心,担心被开天窗,好好的版面,却空白了一块,如美人的脸上缺了眼睛,少了鼻子,成什么样子?让人心痛啊。他为职员担心,他们都是报业精英,一代人杰,如果再有闪失,怎么承受得起呀?他也为家人担心,他们整日担惊受怕,还面临着生命危险。晚上,史量才经常从噩梦中惊醒。这段时间,白发明显增加。秋水夫人心疼他,不断换着膳食的花样,可他的饭量还是减少,心有块垒呀。

史量才多么希望能够平平安安的工作,平平安安的生活,把悬着的心放下来。可是这是一个动荡的社会,“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这一天,又一个重大事件摆在史量才面前。

1932年****,南京中央大学发生了**。**起因于朱家骅。朱家骅曾留学德国,学习地质。回国后任北京大学教授。“五四”运动中,他是国民党右派领导之一。其人虽为知识分子,但却善于周旋、吹捧,因而得到蒋介石的赏识,官运亨通。1930年由广州中山大学校长调任南京中央大学校长。可他到中央大学不到两年,学校经费和教员工资却积欠半年以上,并被揭露出挪用公款数万元,引起师生强烈不满。1932年初朱家骅走门路离开中央大学,升任教育部部长。他指任工学院院长刘光华代理中央大学校长,可学生坚决反对。他又提请行政院委派教育部政务次长段锡朋兼职中大校长。学生们认为段锡朋是朱家骅的亲信,又是官僚政客,还是反对。****学生们开会讨论如何拒绝段锡朋,段锡朋却坐着汽车来上任了。愤怒的学生蜂拥到校长室,向段锡朋当面质询。段锡朋摆起官僚架子,申斥学生,并且举起双臂推搡为首喊反对口号的学生。于是双方发生冲突,段锡朋脸被抓伤,长衫被撕破,他的汽车玻璃也被击碎。

段锡朋狼狈跑回教育部向朱家骅哭诉,朱家骅大怒,领着他去行政院告状。当日行政院就决定解散中央大学。接着又派警察先后逮捕学生王志梁、钱启明、陈克诚、谢治珍等60余人。

《申报》的记者是有责任心和正义感的,**发生后立即赶赴现场,写出了真实报道。

看着摆在桌上的中大**新闻稿,史量才心潮起伏。现在《申报》正处于非常时期,如果刊登关于**的报道,势必得罪蒋介石的亲信朱家骅,引起蒋的更大忌恨。报社也可能会遭到更大的打击。他的脑海中此时又浮现出黎烈文鲜血淋淋的情景……他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拧到了一起。

如果不报道……。这样重大的事件却没有出现在《申报》的纸面上,简直不可思议!“如实报道历史事实,成为历史的真实记录。”这是《申报》的办报宗旨啊!

有人敲门,来人是儿子史咏赓。

“你怎么来了?”史量才有些诧异,儿子可是很少到他办公室来。

“爸,同学们都很关心、支持‘中大’的**,大家想知道详细情况,说《申报》肯定会有详细报道,让我来找回去给大家看。”

“是么,学生们都认为《申报》会有详细报道?”史量才看着儿子问。

“是啊,这么重大的事件,《申报》怎么会不报道?而且肯定比别的报纸报道得多,报道得详细。”

“你也这么想?”

“当然,这是《申报》的一贯作风啊。”儿子有些诧异,父亲怎么会这样问啊?

“你想对了,儿子,这么重大的事件,《申报》不会不报道。这是记者交上来的报道稿件,我正要签发,明天就见报。”史量才指指桌上的一叠稿子。

“那我可以先看看么?回去好跟同学们汇报。”

“好,你看吧。”

儿子看着稿件又问:“爸,这样有刺激性的稿件,吴醒亚会不会又给删节,开天窗呀?”

“他这两天去南京开会了,报纸不会受影响。”

“好,太好了!我真希望他永远离开上海。”儿子高兴地说。

史量才拍拍儿子肩膀,感慨地说:“吴醒亚走了,还会来张醒亚,刘醒亚,国民党不会放松新闻检查的。”

儿子的脸色暗淡下来,“爸,现在办报可真不容易呀。”

史量才叹了口气,“是啊,就像在高空走钢丝……”他又感慨地说:“中国经历了几千年的封建统治,又有‘文字狱’的传统,要真正实现社会民主,新闻自由,‘路漫漫其修远兮’……”

儿子看着父亲,思索着。

朱家骅看到《申报》关于中大**的报道,勃然大怒。他联合一些官僚,又搜集了一些《申报》所谓“蛊惑民众,危害党国”的“罪证”,向蒋介石告状。

蒋介石虽然忙于对江西红军的围剿,但还是抽出时间召开会议,研究《申报》的问题。参加会议的有委员长行营秘书长杨永泰,教育部长朱家骅,国民党宣传部长张道藩,组织部长陈立夫,军统局长戴笠,委员长侍从室副主任,蒋介石秘书陈布雷、上海市市长吴铁城等。

蒋介石身穿笔挺的草绿色毛料四星上将戎装,腰板挺的笔直,坐在会议桌前方主持会议。“这个,骝先(朱家骅字骝先)报来一些《申报》的不法情况,我已经交诸位传阅了,现在诸位发表意见吧。”

朱家骅首先发言:“鄙人注意《申报》已经很久了,这份报纸总是与党国、与领袖作对。”说到这他看看蒋介石,蒋介石不露声色,示意他继续说。

“《申报》一向妖言惑众,蛊惑煽动,危害党国。下面我概括举一些例子。”朱家骅声调激昂。“‘9.18'事变,委座指示以静制动,不要扩大事态,等待国联调查、调解。可《申报》却连篇累牍报道抗日动态,指责政府不抵抗。”

“委座制裁党内异己分子邓演达,《申报》指责委座杀害忠良、铲除异己。”

“委座以国家利益为重,暂时退避下野,《申报》发表社论,连声叫好,表示欢迎。我当时看了非常气愤,怎么能这样对待领袖?简直是大逆不道!”说到这朱家骅又看看蒋介石。

蒋介石这时说话了:“这个嘛,对我有意见还是可以说的。”

“这是委座大度、宽容,可是我们作为党国干部,却不能容忍,我们要维护领袖的威望,不能容许他人随意诋毁!”朱家骅满面通红地说。

“是的,我也这样看。”戴笠插话说。

“我赞同朱部长的意见。”张道藩也附和。

其它人这时也不能不表态了,都表示支持朱家骅的意见。

蒋介石的眼睛亮了亮,但他马上说:“好,不说这个了,往下说。”

“‘12.8'事变,委座还是指示暂不要与日军正面冲突,而19路军不听从委座命令,擅自与日军交火。《申报》又连发文章支持19路军,史量才不但给19路军大笔捐款,还四处为其募捐。”

“委座为了国内安定,派兵围剿南方**,《申报》发表文章反对,指责国军只打内战,不敌外侮。”

“《申报》‘自由谈’栏目连篇累牍刊登左倾分子的作品,讥讽当局,抨击时政。”

“史量才还参与组织‘民权保障同盟’,高喊保障民权,反对独裁、专制,矛头所指,昭然若揭!”朱家骅说到这又看看蒋介石。蒋介石仍是不动声色。”

“总之,《申报》是一贯同政府、领袖作对,鄙人的意见,应该坚决予以取缔,并将其负责人绳之以法!”朱家骅完成了自己的控诉,连忙拿起杯子喝水。

蒋介石扫了一眼众人,说道:“这个,骝先已经说完了《申报》的问题,诸位再谈谈意见。”

戴笠清了清嗓子,说:“对《申报》我已经注意很久了,正如朱部长所说,其问题是严重的,我支持朱部长的意见,取缔《申报》,制裁史量才。”

“诸位接着谈,有不同意见也可以谈么。”蒋介石又说。

老练沉稳的陈立夫发言了,“听了朱部长、戴局长的发言,感觉《申报》的问题确实不少。可《申报》是我国最早的报纸之一,又是全国第一大民办报纸,在国内外影响不小,史量才也是国内外知名人士。处理《申报》和史量才,我意应持慎重态度,否则可能得不偿失。《申报》有问题可以处理,但方法要稳妥,不要过激。自古以来,官府应对反对者大体有两种态度,一是打击,二是安抚,我们也可以两手并用嘛。”

陈布雷也是报人出身,虽然他忠于蒋介石,但对文人却比较同情,他发言道:“我赞同陈部长的意见,持不同政见的文人毕竟不同于持刀枪的土匪,对他们应以批评、安抚为主,这样才能安定民心啊,也才能显示政府的尊重民主,尊重民权。”

“我们几次向《申报》派驻检查官,都派不进去呀。对市府的批评,《申报》也置若罔闻。考虑到《申报》和史量才在上海的影响,我们也是投鼠忌器呀。”吴铁城说完看看蒋介石,以表明自己是尽了责任的。

听完大家的意见,蒋介石做总结性发言:“这个,诸位都谈了很好的意见,虽然主张不同,但都有一定道理,都有可取之处。祖燕(陈立夫本名陈祖燕)说得方法我看可以采纳,可以考虑几个合适的职位,让史量才选择,如果他能同政府合作,最好。不过我看也难,如果仍不合作,该处置也要处置,如何处置……我的意见嘛,对《申报》、史量才都要持慎重态度,以稳妥为好。道藩的建议很好,在上海不好处理,可以在沪外处理,可暂时禁止《申报》在沪外发行,以儆效尤,并观后效”

史量才低着头走进家门,脸色很难看。

秋水夫人连忙迎了上去,她看着丈夫关切地问:“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史量才坐到沙发上,气愤地说:“老蒋用官位收买不成,就来硬的了,他亲自下令,禁止《申报》在沪外发行。”

“那发行量就少了一大块呀!”秋水夫人着急地说。

“是呀!”史量才气得一拍茶几。

“那怎么办?”

“怎么办?我想在报上发声明,说明情况。”

“跟老蒋顶着干?”

“他逼迫我们呀!”

秋水夫人沉默片刻后,细声说:“家修,我看不能硬顶,这样报纸可能被查封,还可能……”她为丈夫的人身安全担心。

史量才沉思片刻,抬头看着秋水夫人,说:“那你看怎么办好?”

“我看还是找人活动活动,多花点钱。”

史量才沉默,片刻后感慨:“我总说报有报格,人有人格,可现在,却要去给达官贵人送礼,低三下四向他们央求……而且,我们并没有错。”

“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况,你这样做是为了《申报》的生存啊!”

史量才沉默。

秋水夫人又劝道:“留得青山在,方能有柴烧。《申报》发展到今天,不容易啊,要想法子保住啊。”

史量才沉思了一阵,看着秋水夫人说:“你说得对,为了《申报》能办下去,得忍辱负重啊。我这就去找人活动。”说着站起来向外走。

“路上要小心啊。这时候要格外小心!”秋水夫人关切地说。

“放心吧,我坐着防弹汽车,还有保镖跟着我。”史量才拍拍秋水夫人的手说。

史量才花重金活动国民党组织部长陈立夫和蒋介石行营秘书长杨永泰,他们终于答应为《申报》求情。《申报》的禁邮在全国引起很大反响,读者和知识分子纷纷呼吁、抗议,要求尽快解禁。在外界不断增大地压力下,加上陈立夫、杨永泰的说项,蒋介石松口了,他提出可以给《申报》解禁,但《申报》要答应三个条件:第一,撤换总编辑陈彬和。第二,开除黄炎培和陶行知。第三,允许政府派检查官进驻《申报》。

史量才经过仔细考虑,回复:总编辑陈彬和自愿离职。黄炎培是自己的老朋友,由于生计困难,按月送一点津贴,实际上既不到报馆办事,也不负任何设计责任,不算报社的正式成员,所以也就无所谓开除。以后他不再过问报社的事。陶行知也属此种性质。一些左倾作家的稿件是自由投稿性质,以后可以不再续登。“自由谈”的稿件,以后注意选择,如还不满意可以停版。但是不能同意政府派检查官进驻指导,《申报》是自办的报纸,从未拿过政府的津贴,倘若政府定要派员进驻指导,宁可将《申报》停刊。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双方都做了让步,《申报》在禁止全国发行一月后,终于解禁了。

劳累加上焦虑,使史量才的胃病复发,他来到杭州西湖畔的秋水山庄养病。

晚上,风轻月明,史量才和秋水夫人乘着一艘游船游览西湖。

月色朦胧,远山如黛,岸边的杨柳若隐若现,中间透出星星点点闪烁的灯光。游过三潭印月,可见印在水面上的圆月如银盘样皎洁,在平滑的湖面上轻盈的飘浮。游过花港观渔,又可见依稀的金鱼在水皮下游动,划出一道道浅浅的波纹。西湖美景真是有如天堂,时时处处让人留连,让人心醉啊。史量才观赏着美景,心中吟哦出诗句:“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史量才正陶醉在良辰美景中,一艘华丽的大型游船迎面划了过来,船上传来靡靡之音,其间夹杂着纵情男女的调笑之声。史量才不由又想起一首描写西湖的诗句:“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由这首诗他又想到当前的局势。日寇已吞并了东北三省,又觊觎华北乃至整个中华,可国民党当局却采取不抵抗政策。如果这种状况持续下去,用不了多久,西湖也将沦陷敌手。“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飘零雨打萍。”史量才的心头沉重起来。

看到丈夫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秋水夫人劝慰:“你是不是又想到烦恼事了?今晚我们游湖,就是要放松的,你想些轻松的事好么?”

史量才叹了口气,“烦恼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你躺在躺椅上,闭上眼睛,我弹琴给你听。”

史量才躺在躺椅上,闭上眼睛。

秋水夫人调准琴弦,弹起了《春江花月夜》。

随着悠扬的琴声,史量才在心里吟咏着张若虚的千古名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中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吟诗、作画、听琴、下棋,这才是文人所爱,才是文人应有之道啊。琴声悠悠,游船悠悠,史量才渐渐入了梦境。啊,收音机里传来蒋介石下台的消息。新的政府宣布取消新闻检查,《申报》完全解禁了!印刷机下一份份《申报》如流水般流了出来,又流向全国,流向千家万户……。史量才站在高山之巅,翘首眺望《申报》的滚滚流动,大快朵颐,大快朵颐啊!突然,收音机里播音员又宣布有重要消息播出,仔细一听,啊,蒋介石又上台了!新闻检查制度随之恢复,《申报》被查封,门上贴了大大的封条,报社人员一个个被逮捕,披枷带锁……。不,不行!《申报》不能查封!不能停办!史量才叫喊着从噩梦中惊醒,头上滚出冷汗。

秋水夫人心疼地掏出雪白的丝手帕给丈夫擦汗,“你看你,睡觉中也不能安生。”

史量才睁大眼睛,乌云遮月,四周一片无边的黑暗……

十一

疗养中的史量才真的不得安生,又一件重大事件发生了!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干事长杨杏佛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举国震动,各界知名人士纷纷发表声明表示抗议,可好多报纸不敢刊登,于是宋庆龄等知名人士找到史量才,请求《申报》刊登。

刊登么?当局已经对《申报》耿耿于怀,再刊登这种与当局对着干的文章,将是何种结果?

不刊登?笑话!这么重大的事件,这么重要的文章,《申报》竟然不报道,不刊登,那还叫《申报》么?

史量才紧张地思索着。这是决定《申报》命运的事件,这是决定《申报》命运的时刻。

秋水夫人送来一杯乌龙茶,她不说话,知道这时是不能打扰丈夫的。但是她的心里忐忑不安,丈夫即将做出的决定,不但关乎《申报》的前途,也关乎家庭的前途。

史量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当他注视茶杯时心脏不由一颤,这套精致的景德镇茶具是杨杏佛送的啊。杨杏佛的音容笑貌随之浮现眼前,鲁迅为悼念杨杏佛所写的诗句也浮现眼前:“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亲密的战友已经为正义牺牲了生命,而他的战友连悼念、支持他的文章都不敢发么?如果这样又有何颜面面对黄泉之下冤死的灵魂啊!

史量才猛地站起来,抓起电话,做出最后决定。电话打完后他心里一阵轻松,事已至此,不必多虑了。

秋水夫人听到丈夫的决定,心里一震又一沉。她敬佩丈夫的正义和勇敢,也为丈夫和家庭的命运担心。她有种预感,做出这个决定后,丈夫和家庭的安危将命悬一线了。她不想让丈夫看到自己的担心,转身悄步走了出去。

史量才看着秋水夫人的背影,心里也一沉。男子汉大丈夫是家庭的支柱,应该给家庭带来安全和幸福,可是自己……他不由想起了书中的一句话:“人啊,永远生活在矛盾和两难处境之中。”

十二

军统局局长戴笠迈着急促的脚步走向蒋介石的办公室。委座紧急召见自己,一定有重要的事。

蒋介石看着有些气喘的戴笠,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申报》,冷冷地说:“这个史量才,我倒是很佩服他,他真是很有胆量,还敢刊登这样的文章!”

戴笠扫了桌上的报纸一眼,“委座,这姓史的真是不知好歹,楞是要充硬汉。我看应该处置了。”说着他用手轻轻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蒋介石思索着说:“治国么,有时要有严厉的手段,否则有些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我让纬国去德国学习、考察,对德国的法西斯制度,我是欣赏的。他们的盖世太保我也是欣赏的,所以让你组成了军统局。”

戴笠双脚一并立正说:“委座英明。”他看着蒋介石又说:“那我们行动么?”

蒋介石沉思片刻,说:“他史量才刊登这些知名人士的抗议,反响很大。我想还是要慎重,避免不利影响,刚杀了个杨杏佛……。”

戴笠小心地看看蒋介石的神色,揣摸着他的心思。

蒋介石看看戴笠,问:“我听说你同史量才有过些交往?”

戴笠立正回答:“是的,我在上海社交场合见过史量才几次,在杜月笙、黄金荣家里的堂会上也与史量才会过面。史量才是上海滩的头面人物,交往很广的。”

“那好,我看你还是与史量才见一次面,再劝劝他。以前我们给他考虑了几个副部长的位置,现在正部长也可考虑。如果他还是不肯同我们合作,那就……”说到这蒋介石打住了,扫了一眼戴笠。

戴笠立刻打立正:“学生明白。”

蒋介石又说:“不过就是动手也要慎重,不能暴露身分。”

“学生明白,我让几个土匪参与,就说是土匪抢劫。”

蒋介石点点头:“嗯,要干净、利索,不留后患。”

“是。”戴笠又一立正。

十三

史量才绝不想到,戴笠这个特务头子会到自己家里拜访。不过即来之则安之,他将戴笠引进客厅。

戴笠面对史量才麻脸上堆着微笑:“听说家修兄近来身体不适,兄弟特来探望。”

史量才虚与委蛇:“大热的天,雨浓兄(戴笠字雨浓)远程前来造访,史某实不敢当啊。”说完他向戴笠拱了拱手。

戴笠又笑说:“家修兄学识、才干超人,小弟只恨公务繁忙,不能常来请教。”

“雨浓兄太客气了,不敢当啊,不敢当。”

“家修兄身体康健些了吧?看来气色不错。”

“嗯,经过调养,好些了。”

“小弟带来些文具,供家修兄修养中雅兴。”说着戴笠拿出一套贵重的文房四宝放在案几上。

“这怎么敢当,受之有愧啊。”史量才客气地说。

戴笠笑说:“小弟也不知选什么礼物好,家修兄乃文化名人,报业泰斗,就带来这些文具。”

“这些文具都是名品,让雨浓兄费心了。”史量才又拱手。

看到秋水夫人送茶点进来,戴笠又拿出一套精致的翡翠首饰,麻脸笑容灿烂:“小弟还给嫂夫人带来些小礼物,请嫂夫人笑纳。”

秋水夫人笑说:“戴局长太客气了,这怎么敢当。”

戴笠笑说:“嫂夫人雍容华贵,小弟只是担心这些首饰配不上嫂夫人呢。”

秋水夫人忙说:“这么贵重的首饰,我只怕配不上它呢,真是让戴局长太破费了。”

饱经世故的戴笠在嘻嘻哈哈寒暄了一阵后,将谈话转入了正题。

“家修兄,委座对您的学识、才干很是常识,很希望您能够加入政府,为国家出力呀。这次兄弟来,委座又定了几个职位供家修兄挑选。上次供选的职位是副部长级,这次可都是正部长级呀。”说着戴笠拿出了打印着职位的纸单递给史量才。

史量才看了看纸单说:“兄弟是个文人,自由散漫惯了,不适应政府官员的工作,请转告蒋委员长,家修难以从命啊。”

“委座可是对家修兄寄以厚望,再三敦请,委以重任。兄弟跟随委座多年,这样的关怀还是绝无仅有,家修兄最好不要辜负委座的一片厚意呀。”

“蒋委员长的厚意我心领了,可从政兄弟还是不敢当,一是难以胜任,二是割舍不下《申报》,还请见谅啊。”史量才说着向戴笠拱手。

“家修兄实在不愿从政,兄弟只好向委座转告了。不过兄弟还有句话请家修兄考虑。”

“雨浓兄请说。”

“委座如此器重、厚待家修兄,家修兄即使不从政,能否也与政府进行合作?”

史量才沉默。

戴笠又补充一句:“再说一句到家的话,《申报》刊登文章能否多考虑些政府和委座的脸面?”

史量才开口了:“我主持《申报》有一条原则:以治史的精神办报。就是要以史官真实记录历史的精神办报。所以《申报》刊登文章不论党派,不考虑权势,力求真实反映社会情况和民意。”

戴笠心中不快,但他忍住说:“我们是中华民国,政府也是民众的政府,为民办事,所以政府的威望也应考虑啊。”

“政府只有开放言路,顺应民意才能保有威望。如果只想以堵塞言路的办法保住威望,那是行不通的。”史量才冷静地说。

戴笠的脸色沉了下来:“如此说《申报》还是要继续现状了?”

“我认为《申报》的现状没有什么不好的。”

戴笠的声音严厉起来:“《申报》如果做事不考虑政府和委座的脸面,那么……政府也要维护纪律和法制的。”

史量才的声音也大了起来:“《申报》不会看谁的脸色办报,那样《申报》就不会有今天。并且我认为,《申报》也没有违反法纪的行为。”

戴笠的眼珠瞪了起来,脸上的麻子也一跳一跳抖动起来。他抓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茶,努力控制情绪。片刻后他说:“委座是很宽容大量的,但他手下有几百万军队,几十万警察,几万特工,要是惹恼了他们,不好办呀!”

史量才眼睛也睁大了:“《申报》只有几十个文人,但是有几百万读者,我们要对他们负责,他们也支持《申报》!”

“那好吧,家修兄就自行其事吧!兄弟告辞了。”戴笠板着脸站了起来。

“雨浓兄,这些礼物还是请带回去吧。”史量才指了指桌上的东西说。

戴笠的脸色更加阴沉:“怎么,这点面子也不肯给么?”

“如果雨浓兄是私访,那么礼物我收下。可雨浓兄是为了公事而来,兄弟又没有从命,这样礼物就难以收下了。”

“好,那我就带回去。”戴笠拿起礼物气冲冲地走出大门。

十四

1934年的初秋来到了。这一天早晨秋高气爽,史量才在秋水山庄的阳台上边打太极拳边观望景色。秋水夫人则在一旁轻轻抚琴。这座江南庭院式建筑北依葛岭,南临西湖。主楼青石柱子、朱红花窗、白色栏杆,在造型、选材和色彩上别具匠心,独具女性纤巧之美。楼后还有一座仿照红楼梦怡红院建造的花园,亭台回廊、水池假山掩映在碧树森森之下,古朴幽静,精巧宜人。花园里牡丹盛开,姹紫嫣红,各显奇葩。

美丽的景色、凉爽的天气、悠扬的琴声,使史量才的心情很是舒畅,这是近日来少有的。他不觉有了诗兴,随口吟出一首七律:“晴光旷渺绝尘埃,丽日封窗晓梦回。禽语乐声通性命,湖光岚翠绕楼台。山中岁月无古今,世外风烟空往来。案上横琴温旧课,卷帘人对牡丹开。”

“家修,你这首诗很好,‘山中岁月无古今,世外风烟空往来。’真是佳句呀。”秋水夫人微笑着说。

“夫人认为不错?”史量才露出笑容。

秋水夫人点头,“不错,真的不错。”

史量才笑着打拱:“多谢夫人鼓励,小生定当继续努力。”

秋水夫人面如桃花:“都快六十了,还小生呢?”她又感慨地说:“多日不见你如此开心了。”

史量才说:“今天天气真好,园里花开得也好,所以心情好。”

“我们要是总能这样轻松的抚琴、吟诗多好。”秋水夫人感慨。

“所以我要大力呼吁和平、民主,只有世界太平,国家民主,百姓才能安定、幸福啊。”

“是啊。”秋水夫人点头。

史量才又说:“在这样的好天气上路,可以当作秋游了。”他们一家准备下午返回上海。

“可我们一家五口坐轿车,保镖就不能跟随了。”秋水夫人说。

“大白天,这么晴朗的天气,不会有事吧。走这条路我认为应该是安全的,这条路是我捐钱修筑的啊。”史量才望着秋水夫人说。

“可现在是非常时期,国难当头、权奸相逼,还是小心谨慎好啊。”秋水夫人还是有些忧心。

“可轿车最多只能坐五个人啊,三个孩子还非要跟我们坐车回去,只好让保镖坐火车回上海了。”史量才看看秋水夫人又安慰:“你不必过虑,老蒋有几百万军队、戴笠手下有几万特务,他们要想杀我,我就是带上几十个保镖也没有用。我都想把保镖撤了,免得他们跟着我遭殃。”

“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好吧,就依你,让保镖坐火车。我们吃完早饭就上路。”

“好,早些走,几个小时就到了。”

防弹轿车上路了。坐在车后面的史量才内侄女沈丽娟、儿子史咏赓及同学邓祖询都是学生,年轻活泼,望着公路两旁的美丽景色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史量才对秋水夫人笑说:“这条公路还挺平坦,车子走在上面很平稳,看来我捐的钱没白花。”

“嗯,公路确实修得不错。”秋水夫人微笑着点头。

史量才的轿车行到一个僻静处,突见前面有一辆黑色别克轿车横在公路上,于是只好停下来。司机下车走过去想看看别克轿车是不是出了什么故障,邓祖询好奇也跟了过去,史量才及家人则下车活动身体。

这时有六、七名穿黑色短衣的大汉持手枪从别克轿车后面冲了出来,他们挥枪射击,史量才的司机和邓祖询立即中枪身亡,沈丽娟也受了伤。史量才立即明白遇到了来刺杀的特务,而手枪放在汽车后备箱里了,来不及取出还击。他向秋水夫人和孩子说:“他们是来杀我的,你们快向相反方向跑,去喊人。”说罢他就掉头疾跑。秋水人和两个孩子急忙向相反方向跑。

果然如史量才所料,刺客们没有去追背包里携带着钱款的秋水夫人及孩子,而是一窝峰地追赶史量才。史量才虽然经常锻炼,但毕竟已经年近六旬,怎能跑过年轻力壮训练有素的特务,很快他就被特务追上了,一阵乱枪,史量才倒在血泊中。

一代报业泰斗惨死在自己捐款修筑的公路旁,他双目圆睁,瞪望着青天白日……

十五

史量才惨案震动了全国,各界人士纷纷要求缉拿凶手,蒋介石亲自给浙江省主席鲁涤平下令,令其尽快破案。

各大城市纷纷举行追悼会,哀悼史量才这位报业泰斗,民主斗士。美、苏、英、法等国报界名人也打来唁电。

在上海设立了追悼史量才的灵堂。灵堂门前悬一幅挽联:“ 死亦寻常,忍此一刹那痛苦;有舆论在,有事业在,复何遗憾。”宽大的灵堂里挂满了各方的悼词悼文,孔祥熙的“光荣于世”,何应钦的“善人不禄”,张学良的“通材达识”,陈绍宽的“立言不朽”,王世杰的“事业不朽”,褚民谊的“德音无穷”,鲁涤平的“舆论同悲”,等,几乎全国的所有名人都写来了悼词悼文。中间最醒目的是蒋介石的题字:“哲人其萎”。

班禅额尔德尼大师亲来为亡者诵经。

国民政府大员孔祥熙、唐绍仪、张群等代表政府前来吊唁,浙江省主席鲁涤平、杭州市长周象贤代表浙省、杭城前来吊唁。令人吃惊的是朱家骅、戴笠竟也前来吊唁。

家人将史量才安葬于他最喜爱的西湖湖畔。秋水夫人面色惨白,一身缟素,抱着史量才生前最爱的古琴,在陵前弹起了《广陵散》,曲至高亢处,琴弦突然崩裂!秋水夫人默默站起身,用颤抖的双手将断弦古琴投入坟前燃烧的火钵……

高山流水,知音已绝,秋水山庄自然成了不堪回首的伤心之地,于是秋水夫人将秋水山庄捐献给了慈善机构,另找了一处简朴僻静小屋寡居。

鲁涤平奉命严查刺杀史量才的凶手,但当发现蛛丝马迹时,他和夫人却突然暴死家中,于是案件便不了了之。

解放后,军统头目沈醉供述了奉戴笠之命暗杀史量才的经过,史量才之死的真相终于大白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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