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露水还没有散尽,六科廊就聚满了人员,几十位给事中交头接耳,唉声叹气。面对京察结果,他们还是有反制手段,那就是科参。明代虽罢门下省长官,而独存六科给事中,以掌封驳之任。旨必下科,其有不便,给事中驳正到部,谓之科参。六部之官无敢抗科参而自行者,故给事中之品卑而权特重。
只是杀伤力太大,有点类似登闻鼓,虽然摆在那里,可是没有敢用。
特别是京察大计,陛下已经首肯,内阁也通过了,要想驳倒,就要得罪一大堆的神仙,没有金刚不坏之身,是万万没有这个胆子的。
见众人都低头不语,户科都给事中辛自修面沉似水,“平时讲究义气,胸脯拍得啪啪响,结果到了关键时候,全都怂了,你们摸摸裤裆,还是男人吗?”
这帮人都沉着脸,心里头暗想,还是摸摸脖子吧,别把吃饭的家伙混没了!
有人就说到:“辛科长,您也别光欺负我们啊,咋不看看胡科长,他老人家昨天就吓跑了。”
提到了胡应嘉,立刻众人就到处寻找,果然,没了踪影。
“连最敢战的胡科长都怂了,我们还有什么咒念,认了吧!”
有人垂头丧气,就要起身离开,还没等挪窝,突然从外面传来一声响亮的咳嗽。
胡应嘉迈着方步走了进来,他背着头,眼睛往天上翻,嘴角还挂着淡淡的冷笑。
“哪一位说胡某人怂了?”
那个给事中连忙点头哈腰,赔礼道:“科长,您老人家勿怪,勿怪!”
“哼!”胡应嘉冷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坐在了众人的中间。
“诸公,朝廷选拔我等为六科给事中,就是为了匡正社稷,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只认理不认情!因为我们的同仁被罢黜了,就沸反盈天,简直丢了六科的脸!我们该问的是罢黜的有没有道理,是不是有权奸陷害言官,诚如此,就该提着人头,拼尽一腔热血,去讨回公道,百折不挠!”
胡科长这话就是有水平,辛自修就问道:“老胡,你查出什么来没有?”
“当然查出来了。”胡应嘉略带得意,稀疏的胡须都翘了起来。
“诸公,这一次被考察的百官之中,竟无一名山西人被罢黜,杨博身为天官,党护同乡,不容狡辩。”
在场的给事中们一听,豁然开朗,心说果然出手不凡啊!
别看六科和六部品级相差悬殊,好像蚂蚁和大象,但是六科和十三道同气连枝,人数众多,典型的蚁多咬死象。
假如真的让他们抓到了把柄,弹劾也就弹劾了,哪怕强如杨博,想要报复,也要掂量一下捅了马蜂窝的下场。
胡应嘉忍不住得意,笑道:“诸公不止如此,在得到上等考评的三十八人当中,东南经略唐毅赫然在列!他南下不到一年时间,就纵容刁民,党庇奸人,陷害士大夫,鱼肉乡里,重末轻本,倒行逆施……种种作为,匪夷所思,弹劾唐毅的奏疏不下几十本之多,如此人物,还能列为上等,简直岂有此理!”
提到了唐毅,众人神色各异,显然有一些人颇不以为然。
针对田租的问题,唐毅在《国富论》就有深入探讨,接着申时行等人又发表了农村研究,把东南佃农的凄惨情况,公之于众。
改革田亩,善待弱势,这是很多官吏的共识,只是大家伙没有能力推行而已。
唐毅以徐家为突破口,将田租一口气压低到五成以下,很多官吏是拍手称快的,尤其是隆庆更是非常高兴,他认为这是登基以来,最大的德政。
胡应嘉把唐毅贬得一钱不值,显然有失公允。只是这种时候,在场的唐门弟子,不好站出来驳斥,大家都低着头,装作没听见。
胡应嘉却以为大家伙都信服了,继续不无鼓动说道:“杨博党庇唐毅,残害言官,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要我说,是内阁之中,出了奸党,大学士高拱,郭朴狼狈为奸,威制朝堂,与杨博和唐毅,互为表里,结成私党,祸国殃民,此等奸贼不除,大明永无宁日!我已经上书弹劾,不惜头上乌纱,要和奸臣周旋到底,倘若刀斧加身之日,还请诸位同僚能给胡某在坟前烧上几张纸钱。等到奸贼伏法的时候,告诉胡某一声,我感激不尽了。”
不得不说,胡应嘉有当影帝的天赋,先是义正词严,接着又煽情狗血,很是煽动气氛,不少人都觉得胡科长够意思,为了同僚不惜两肋插刀,是个汉子。纷纷出言,表示和胡科长站在一起。
……
六科这边同仇敌忾,接到了胡应嘉弹劾奏疏的内阁,却是雷烟火炮,斗了起来。按照规矩,高拱被弹劾了,没有了说话的资格,可是还有个郭大炮啊!
胡应嘉上书,一口气弹劾了三位重臣,郭朴实在是忍受不住了,再不奋起反抗,这天下就成了言官的了。
“元翁,京察百官,考评条文,早就公之于众,若是觉得哪个人不妥当,直接弹劾就是,也是言官的职分。可是胡应嘉不下功夫,反而就以没有山西籍官员被罢黜,就弹劾杨部堂,这说得过去吗?”
郭朴阴起来也够坏的,“元翁,以籍贯断定人的生死清廉,妥当吗?两京一十三省,几百位山西官吏,胡应嘉的行为,就是指着这些人的鼻子说,你们之中有贪官。如果不加以严惩,如何能对所有山西官员交代?”
徐阶被问得没有话说,的确胡应嘉的弹劾充满了漏洞,他只能说道:“言官本就是风闻言事,如果过分追究,打压言路,造成万马齐喑,人人噤若寒蝉,反而不美。”
郭朴把脑袋一晃,“元翁,容下官说一句,您老舍不得打压言路,就舍得打压大臣吗?”
徐阶把眼睛一瞪,沉着脸道:“郭阁老,您什么意思?”
“还用我说嘛?”
郭朴也拼了,冷笑道:“杨少保为官几十年,立下赫赫战功,身为先帝托孤重臣,执掌吏部,百官咸服,岂是捕风捉影,能随便陷害的?再有东南经略唐毅,临危受命,平定东南乱局,拟定最高田租标准,乃是利国利民的壮举,陛下称颂,如此贤臣,不计毁誉,一心谋国,也要被质疑吗?莫非他清查了华亭徐家,您老就怀恨在心吗?”
啪!
徐阶气得一片桌子,眼眉都立起来了。
“郭阁老,你口口声声,说胡应嘉是捕风捉影,陷害大臣。你在干什么,老夫不算是朝廷大臣吗?你说老夫唆使胡应嘉,拿出证据来!”
徐阶个头很矮,可爆发起来,气势惊人,郭朴一下子就哑火了。
只剩下李春芳,见两边剑拔弩张,急忙说道:“元翁,郭阁老,我以为胡应嘉弹劾或许有不妥之处,可也未必没有道理,当务之急,还是要调查一番才好。”
典型的和稀泥,可是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那就查吧!
这一查可不得了,杨博和唐毅高拱有什么勾结不知道,倒是捅出了胡应嘉在京察期间,利用职权,庇护乡亲,原来被罢黜的又重新启用,安插要职……
随着胡应嘉的劣迹公布出来,郭朴又有话说了,敢情是乌鸦落到猪身上,光瞧见别人黑,没看见自己黑!
这一回证据确凿,徐阶也没法包庇。
很快内阁拟定了处罚的方案,降职,外调。
消息传到了六科廊,这些给事中们都坐不住了。
他们不认为胡应嘉有问题,而是朝中的权臣有意打压言路,胡科长替大家伙仗义执言,结果落到了这么凄惨的下场,再也不能忍了!
辛自修带着头,动用科参大权,驳回内阁命令,并且带头上书,这一次的矛头直指郭朴,还有高拱。
五天之间,前后几十道弹劾奏折上去,大有把高拱淹没的势头……
“大人,高胡子这是不是躺着也中枪啊!”沈明臣刚刚从唐毅这儿学了新词,立刻就用上了,还挺恰如其分的。
说来讽刺,明明是唐毅和杨博闹出来的事情,怎么言官把矛头都指向高拱了?
沈明臣得意分析道:“要攻击大人,就要牵连到您在东南的作为,就要牵连到徐家的田产,还要海外开拓,降低田租……这些事情,看起来很有争议,可正是因为有争议,反而一时半会,弄不出结果,如果陷入旷日持久的大战,徐阶未必讨得到便宜。杨博也是这个道理,高拱在你们三个当中,其实是实力最弱的一个,拿开了圣眷,一无所有,偏偏言官又是不怕皇帝的!”
分析到了这里,沈明臣突然豁然站起,惊得手足颤抖。
“我说大人,您是不是早就看出了这一步棋,才在东南这么折腾,为的就是引火烧身,呃不,是引火烧高胡子啊?”沈明臣怪叫道:“您,您算计得也太深了,高拱可是盟友啊!”
唐毅淡淡一笑,“可他不是兄弟啊!”
沈明臣打了一个激灵,“那我算不算兄弟?”
“算,能不算吗!”唐毅没好气道:“其实这事也怪不得我,是高拱自己跳出来的,你去整理一下,把徐家历年做的恶事,都送给高胡子,他要是聪明,就有办法击败徐阶。”
“他要是不聪明呢?”沈明臣追问道。
唐毅站起身,负着手,往外面走去,老气横秋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盟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