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秉融口中的“秋闱”,指的是乡试,中了的就是举人。而“春闱”,指的是会试,中了的人再经过殿试,就是进士了。一甲三人,状元、榜眼、探花,称为“进士及第”,二甲若干人,称为“进士出身”。
这个齐秉融取在二甲,那是响当当的正牌子进士了,关卓凡把他当成捐班出身,算是个不小的口误,不过巡抚大人就算说错了,他一个六品官,难道还能发作?小声分辨了一句,便不敢再说话了。
倒是关卓凡自己不好意思,把他的手本拿起来细细看,果然是写在后面的。
“真是抱歉得很,事情太多,还没来得急细看,”关卓凡替自己圆个场,“原来老兄是正途出身。我的学问少,不知老兄跟徐大人,是怎么一回事啊?”
“回抚台的话,咸丰三年山东乡试,徐大人是下官的座师。”
也就是说,徐桐在咸丰三年放了山东的主考,否则如果是副考官之类,那就要称为“房师”了。
在彼时的官场之上,老师与门生之间的关系,算得上是很重要的一层关系。照道理说,考官是奉皇帝命令,考生是遵循制度应考,被录取是自己应得的权利。二者之间是公事公办,本无所谓施恩受恩,可是偏偏形成一股私交意识——你只要录取我,你就是我恩师;我只要录取你,你就是我私人。
在关卓凡看来,徐桐自己,现在也不是什么当红官员,而齐秉融在徐桐门下,自然也不是什么红门生,多半边缘得很。只是既然有这一层关系,老师偶尔照应一下不得意的门生,是应有之举,这一封八行,大约不是花钱弄来的。
“原来是徐大人的高足。”关卓凡点点头说道。“有徐大人这样慧眼识人的主考,自然才能取中老兄这样的高才。”
这句话是随口恭维,然而齐秉融听了,又是脸现尴尬。徐桐在学问上的名声,着实不佳,而这一场考试,还闹出了很大的笑话——主考要奉旨拟题,试帖诗出的诗题是“校理秘文”,结果徐桐将“秘”字写成“衣”字旁,成了白字。通场几百考生,皆尽茫然不知所本。
这个典故。无人不知,齐秉融心想,抚台大人这不是又在消遣我?只是自己不幸摊上了这么一个老师,又能怪谁?一时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关卓凡见他这样,心中奇怪,可也不愿意多想,打开封套把徐桐的信取出来看了一遍。信里的文字果然滞涩得很。大概徐桐自己也知道,跟关卓凡全无交情之下,忽然请托这样的事情,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江苏现在是关卓凡的天下,不来找他,又能找谁?
几句拜托的话,倒是写得很扎实,说这个学生才华既高。悟性又好,难得的是操守极佳云云。关卓凡一目十行,匆匆看过,暗暗一笑,心说许他个位子,赶紧打发走了拉倒,自己还有的是事情要忙。
“老兄署过镇洋县?”这一回把他的手本看仔细了。镇洋县是太仓府的首县,是个不错的缺分。
“是,后来撤了差。”齐秉融躬身答道。
“哦?为了什么啊?”
“是为了亏空的缘故……”齐秉融迟疑着说。
原来是亏空了公款。这在官场上是常事,不过因为亏空而被撤差,倒不多见。
“明堂兄做过正印官,那一定能干的很,”关卓凡称着他的字,敷衍地说道,“正好苏州织造衙门,最近还要添人,回头我下委札,请藩司衙门那里放牌子,让老兄先到那儿去屈就一个位子,等日后有了别的缺分,我再替老兄调剂调剂,如何?”
说完这一句,手已经放在茶杯上,只待他说了道谢的话,便要端茶送客。
“谢谢大人,下官……下官……”齐秉融迟迟疑疑地,也不请安,竟似还意犹未足的样子。
“怎么?”关卓凡有些不耐烦了,心说你这个人不识起倒,难道还要得寸进尺不成?“在织造衙门里面,一年的养廉加上例规,也有几百两的入息了,又不用你干什么活,等于国家拿钱将养人才,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齐秉融听了,面色大变,忽然垂手请了一个安:“下官当不起大人的栽培,不敢再耽误大人的工夫,这就告辞。”
说罢,起身就走。
“你放肆!”关卓凡勃然大怒,在案几上用力一拍,连茶水都震翻了,“齐秉融,你仗了谁的势,到我这儿来撒野?给我站住了!”
他统兵日久,于数万大军之中,言出法随,谁敢在他面前说个不字?平日里固然绝少发这么大的脾气,可那也是因为没有人真敢冒犯他的权威,现在徐桐门下一个候补的六品官,就敢摆脸子出来给他看,这不是开玩笑么?
抚台动怒,而且直指他是倚仗老师,蔑视上官,这个罪名如何当得起?齐秉融无奈转身跪下,咽了口唾沫,还待要开口分辨:“大人……”
“住口!”关卓凡根本不听他的,扬声叫道:“来啊——”
“嗻!”立刻便有门外的四名抚标亲兵,闻声而入。
“摘了他的顶子!”关卓凡气得涨红了脸,将手一指。以三等侯爵、一省巡抚的威严,不收拾了这个矮胖子,江苏官场上下,又会怎么看自己?这种时候,不管是朝中任何一位大老的亲信,也要先办了再说,何况区区一个徐桐?
“齐秉融,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六品官进来,我送你白身出去!”
这就是说,不止于摘顶戴,回头还要咨下藩司衙门,行文吏部,革除他的官身。
齐秉融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革除官身,就是说吏部的档册里从此没了你这号人,也就意味着自开蒙算起,二十载寒窗苦读,十年为官,统共三十年的功夫,尽成泡影。固然还有一个进士的功名,也只能“悠游林下”去了。
到了这样的地步,难为他居然还能勉力支撑,不等亲兵动手,自己取下帽子,用颤抖的手把帽子上那颗砗磲顶戴旋了下来,交在亲兵手里,面如死灰,长叹一声,忍不住便掉下泪来。
关卓凡的几句咆哮,把隔壁屋内的钱鼎铭惊动了,来到签押房门口,看到这一番景象,思忖片刻,还是悄悄走了进来。
“爵帅,”他走到关卓凡身边,轻声说道,“请暂息雷霆,借一步说话。”
钱鼎铭是太仓人,极有才名,曾担任过户部主事,后来父亲去世,报丁忧回了江苏。关卓凡出任巡抚,把他延聘入幕,非常倚重。上一回替关卓凡送信到安庆给曾国藩,把曾纪泽请到上海的,就是他。
然而他的这一句话,关卓凡余怒未息之下,不肯听了。
“定舫先生,等我先发落了这个亏空公款、目无上官的家伙,”关卓凡摇了摇头道,“你不必替他求情。”
“是,”钱鼎铭碰了一个软钉子,神色如常,退开了一步,自言自语地说道,“可见这年头,做个清官也不容易啊,不但要吃赔累,还要得罪上司,最后连官也做不成了。”
“什么?”关卓凡皱着眉头,望向钱鼎铭,“挪用县库,亏空公款的人,钱先生说什么清官,他齐秉融配么?”
“爵帅,”钱鼎铭笑道,“齐县令后衙种菜,夫人纺布为衣,太仓人谁不知道?”
关卓凡吃了一惊,看看跪在地上,神色惨然的齐秉融,又看看钱鼎铭,怀疑地问道:“那怎么能因为亏空,撤了差?”
“这个亏空,不是他自己的亏空,亦不是镇洋县库的款子。”钱鼎铭叹息道,“是流摊赔累。别人摊的额子,照样转派下去,他不好意思转派,自己又赔不起,可不就撤了差事?”
关卓凡听明白了,隐隐感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一时大起踌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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