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后世史家称之为“宫之焚”的大火,整整烧了一天一夜还多。子末丑初,第一个火头自“御车寄”冒起;直到次日卯初,整个“御所”的大火才完全熄灭。
精美恢弘的“御所”一片焦黑,到处残垣断壁,再也找不到一间完好的房屋。
士兵们一边搬开断梁残瓦,搜寻尸体和可能的生还者,一边往废墟上浇水,防止死火复燃。“御所”中,处处余烟袅袅,时时水汽弥漫,和刺鼻的焦臭一起,共同构成了一副诡异的“有味道”的画面。
太阳升起来了,光柱在烟雾和水汽中穿行,人影晃动,却没有人高声说话,火灾现场笼罩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使得这幅画面显得愈加鬼魅。
一具具尸体被摆在已经变黑了的“白沙地”上。这些尸体,有的已经焦烂扭曲,面目全不可辨;也有的是死于浓烟窒息,形状尚算完整。
情形愈来愈不对劲。
寻找尸体和生还者的工作已经进行了大半,但不论是死是活,迄今没有找到一个宫内的真正重要的人物:
今上天皇;孝明天皇的异母妹妹敏宫;孝明天皇的遗孀们,“女御”——皇后九条御子,“典侍”——妃嫔,包括今上天皇的生母中山庆子,还有两位在“和宫下嫁”中发挥重要作用、曾经名列“四奸二嫔”的堀河纪子、金城重子——前者的另一个身份是岩仓具视的姐姐,后者的另一个身份是千种有父的妹妹。
这些人,统统不知下落。
不能完全排除有人烧得面目形状不能辨认——但这种可能性很低。因为火头是从西边的“御车寄”烧起的,由西而东,再而北,这才烧到天皇居住的“常御殿”,最后才烧到先帝的皇后、妃嫔们居住的地方。以上人士,应该有足够的时间逃生,一个都没逃出来。绝无是理。
当然,也可能全部都逃了出去。火头既然由西而东,再而北,如果要逃生。自然是向东、向北,而萨摩藩守卫的乾门,就在东北方向。
萨摩藩一口咬定:这些大人物,俺们一个也没有看见。
更加不对劲的是,倒幕派那几位最重要的公卿,如中御门经之、中山忠能、岩仓具视、千种有父,迄今不见踪影。
幕府派人上门查问,几家人都是相同的说法:前天傍晚,宫里来人将老爷传走了。
最有意思的是:同时传进宫去的,还有几位大人的世子。
情形愈来愈清楚了:这是“火遁”啊。
乾门虽说由萨摩藩掌握。但幕府的探子和新选组一样在暗处施以严密监视。正常情况下,不管白天黑夜,几十至百来号人,加上必不可少的辎重,从容出宫而不被发现。没有任何可能。
但“御所”大火,幕府和会津藩的注意力被火势吸引,精力完全放在灭火上面,加上其时的局面混乱无比,此时在夜幕掩护之下,趁乱出宫,最是神不知、鬼不觉。
而且。大火继续燃烧,整整又烧了一天一夜。于是,在被发现“人不见了”之前,逃亡者们就有了足足一天一夜的宝贵时间,消除踪迹,远离追兵。
“清君侧”的口号嚷得太凶了。居然把“瓮中之鳖”吓跑了!
“瓮中之鳖”?唉,想当然耳!人家其实原本就不在自己的“瓮中”啊。
萨摩藩和倒幕派勾起手来搞鬼无疑,说什么“第三次请辞若还不获准,就自行撤离乾门”,还假惺惺地和会津藩约定“交接防务”。戏演得真好!
想到被人摆弄于股掌之上,松平容保气炸了肺。可又能够怎样?扑上去咬人家?
萨摩藩声称,天皇陛下下落不明,“御所”又变成了这副样子,俺们在京都也没啥事可干了,这就“自行撤离”——不过晚了一天而已,可别说俺们食言啊。
幕府顾不上萨摩藩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把天皇追回来,不然,还不天下大乱?
现在的京都,已经开始乱了。
流言四起,人们暗地里都说,萨摩藩请辞乾门守卫之职,朝廷一再慰留;幕府眼见争乾门而不得,庆喜大人便指使京都守护职松平会津守在“御所”里放火,以此威逼朝廷就范,没想到火借风势,把整个“御所”都烧了!
这个说法,颇有市场。因为火头是从“御车寄”烧起来的,而“御车寄”靠近会津藩负责守卫的蛤御门。
也有人说,幕府不喜欢今上天皇,这把火,就是要谋弑!
奇怪的是,没人说天皇陛下“崩于大火”,而是都认为天皇陛下已经在“忠义之士的扈从下”,及时出了“御所”,“巡幸地方”去了。
幕府现在没有心思“镇压反动言论”,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搞清楚:天皇一行人,到底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轩军“东进支队”终于抵达京都。
京都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外国人。
中国人虽然同文同种,但也是外国人——这也罢了,真正扎眼的,是轩军“东进支队”中,还有一个白人营和一个黑人营。数千名外国人进入京都,特别是里边还有上千名西洋人,对于京都乃至全日本来说,都是天翻地覆的大事。
其时日本虽说已经“开国”,但根据相关条约,洋人们主要集中在长崎、神户、大阪、横滨、江户这些地方,京都几乎是一个洋人都没有的。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主要是孝明天皇坚定不移的“攘夷”的态度。
孝明天皇大概是全日本最厌恶和害怕洋人的人了。他称洋人为“丑夷”,视之为不洁之物、洪水猛兽。做为天皇,他的一切思想和行为都以“攘夷”为出发点和中心点。京都之所以成为“尊王攘夷”的大本营,倒幕派之所以能够利用“攘夷”向幕府叫板,孝明天皇对洋人的这种几乎算是生理上的反感,是很关键的原因。
幸好孝明天皇已经挂掉了,不然,天皇陛下单是看一眼这一千名“丑夷”,就足以背过气去。
严整的军容,雪亮的刺刀,拖过街道时隆隆作响的大炮,加上马关豪商被屠戮净尽、长州藩兵全军覆没的传闻——京都人看着一队队走过的蓝色洋装的士兵,整个城市突然间变得安静起来。人们见面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哪怕在私底下,也很少有人再传播“幕府火烧御所”、“天皇巡狩”之类的话头了。
京都人——或者说日本人——心中的某一块地方塌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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