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卓凡却看透了胡雪岩的心思,他微微一笑,说道:“雪岩,你是不是在想,这个缫丝厂,女工们煮茧、缫丝之时,四周潮湿闷热,难免汗透衣衫?如果是在自己家里,门窗关严实了,就仅着中衣小衣,也是无妨的。可在工厂,就算身边都是女工,也不好脱了外面的衣服,彼此裸埕相向啊。何况,工程师和工厂东主和总是男人,总会到‘车间’里去的。”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劳作之时,衣衫被汗水浸湿了,叫做没有法子——这也罢了,难道放了工,也这么湿漉漉的穿回家去?既观瞻不雅,启人邪思;冷风加体,也有着凉生病之虞。”
胡雪岩心下骇然:王爷的眼光,难道真能够穿透人心?这真叫“洞鉴”了!
“是,是,光墉一点小小顾虑,瞒不过王爷。”
“这其实好办的很。凡缫丝厂,都要为女工设‘更衣室’,放了工,女工可在‘更衣室’内,抹净身子,换上干爽衣裳,再出厂回家。”
胡雪岩仔细一想,果然周全,不由心悦诚服:“王爷擘画,无微不至!”
“咱们继续讲这个‘饭碗’——以上为其一。”关卓凡说,“其二,‘养蚕、缫丝’,新式缫车,取代的只是‘缫丝’这一部分,‘养蚕’那一部分,可是取代不了。原先的‘养蚕、缫丝人家’,一部分进工厂做工,剩下那一部分,专一‘养蚕’就好。到时候,缫丝厂派人下乡。向他们收茧,彼此分工合作,岂不四角俱全?”
胡雪岩沉吟了一下,说道:“启禀王爷,其实目下就有收茧的‘茧行’。可是。茧行收茧,价格经同行公议,划一不变,养蚕人家不能讨价还价——这个价格,实话实说,实在不能算高。所以。养蚕人家卖茧子,一定吃亏——单靠卖茧子,是很难……吃饱肚子的。”
顿了一顿,说道:“所以,江浙养蚕的人家。才要自家养蚕,自家缫丝,丝的价格,自然比单卖茧子要好得多,如此,一家子的一日三餐,就有着落了。”
关卓凡淡淡一笑:“雪岩,你这话。倒是点出了关窍——单靠养蚕过不下去,就是因为茧行把茧子的价钱压得太低了嘛!这好办,缫丝厂建起来后。收茧的价格——缫丝厂自己去收也好,茧行去收也好,仿盐务例,不再由什么‘同行公议’,一律改由朝廷例定!一句话,不可过低!”
胡雪岩心头大震。
“盐务上面。”关卓凡侃侃而谈,“向灶户收购食盐的价格。如果过低,灶户交盐不得值。非售私无以为生——若任由‘场商’坐地压价,无异逼良为娼!收茧子亦然!这个收购价格,一定要保证养蚕人家能够填饱肚皮!若有哪家‘茧行’不以为然,暗地捣鬼,或是觉得这门生意做不下去了——”
他轻轻狞笑了一下:“收回他的‘部照’就是了!”
胡雪岩心中一寒。
“还有,”关卓凡说,“改用新式缫车之后,丝的产量必大增,对茧子的需求也必大增,养蚕人家,原先做一份生意的,现在可以做两份生意了,完全能够弥补缫丝上面的损失——失之桑榆,收之东隅!一句话,饼子做大了,大伙儿分到手里的,就都多了!”
胡雪岩不由点头:“是,是这么个道理——王爷所言极是!”
关卓凡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雪岩,建缫丝厂,说到底,还是你们这班大丝商的事情,只要不固步自封,引领潮流的,还是你们这班人!缫丝厂出来的丝,品质固然不是土丝可比,产量亦非土丝可比,你们的‘洋庄’,自然翻着筋斗向上长,愈销愈大!”
胡雪岩禁不住怦然心动了。
“而且,质佳则价高——新式缫车缫出来的丝,可以卖出更好的价钱!这几下里一凑,雪岩,我恐怕你将来的‘丝庄’生意,要比现在大上好几倍呢!哈哈!”
胡雪岩心头火热,脑子都有点昏乎乎了,跟着关卓凡“嘿嘿”的干笑了几声。
心底隐隐觉得不对劲:这不过才一盏茶的功夫,自己的脑筋……怎么好像已经转了过来?
“如今万国公议,”关卓凡说,“讲究‘自由竞争’,日本那边,我是没本事打消掉人家的新式缫车的。可是,我也断不能容许中国的丝,有朝一日,被日本的丝,打得七零八落,一败涂地!所以,只好我们自己争气,也购进新式缫车,也来办起缫丝厂!这是华山一条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再难也得走!”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这条路,也许不大平坦——又有什么关系?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我不相信走不通他!除非三心二意,瞻前顾后,一遇到沟沟坎坎,就赶紧掉头!如果是那样子的话——”
关卓凡微微一笑:“雪岩,只好我自己来办这个缫丝厂了!到时候,咱们两个,可就成了对头啦!”
这句话,胡雪岩如何承受得起?转念之间,他已下定了决心,又一次站了起来,躬身一揖,说道:“光墉唯王爷马首是瞻!请王爷放心,这条路,光墉必紧附王爷之骥尾,不计利害,一口气走到底!”
“好!”关卓凡轻轻一击案几,“雪岩,你放心,我必不误你!”
沉吟了一下,说道:“新式缫车能否顺利推行,关键还在于养蚕缫丝人家‘不起风潮’——这一点,你说的确是对的。嗯,你看这样子好不好?除了我方才说的两点,咱们再加一码——成立一个‘丝业基金’,专门照应衣食无着的丝业同仁?”
胡雪岩眼睛一亮:“好!”
略一思忖,又不禁犹豫:“这个‘基金’,钱少了没有什么用处,至少也得……一二百万银子,才像个样子,呃,这笔钱……”
关卓凡含笑不语。
胡雪岩一转念间,已是恍然,连忙说道:“这笔钱,自然该‘丝业公会’摊分出来,光墉忝为‘丝业公会’之长,认捐……二十万两!”
“好,雪岩,顾全大局,急公好义!难得!”
顿了一顿,说道:“这个丝业基金,本金就定为……一百五十万两好了。江浙丝商,底蕴雄厚,多少不显山、不露水,却富可敌国的?这笔钱看似不少,大伙儿凑一凑,也就有了。如果有那勒掯着不肯出钱的,嘿嘿,以后,还好意思继续做丝么?”
胡雪岩心中一寒:这是摆明车马,要“吃大户”了!
“不过,新式缫丝厂办起来,第一个拿到好处的,不还是你们这班‘销洋庄’的大丝商?就当提前分润一点盈利好了。”
“是……是!”
“这束丝,你且带了回去,请丝业公会的同仁们,都一起开开眼吧!”
“是,光墉谨遵王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