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往昔金光灿烂,今日光芒朦胧。
阴云如铅,又作幕布,竟似压在头顶,叫人透不过气。
后堂,张府的管家轻声道:“那四位用了早饭不走,在大堂等候多时了。”
“让他们等着!”张首晟冷哼。
昨夜之事,岂瞒耳目。
如此异兽,敬献大帅,便如乘龙,一飞冲天!
见其有恩,悉心招待,几人倒好,欲断前程!
……
等了小半个时辰,刘怀义低声道:“找张连长倒是没错,但我觉得吧,还是那姑娘比较好下手。”
事到如今,什么高人?
若非小黄遭人忽悠,十个魏淑芬都不够塞牙。
亦受手段所制,只要将之撤走。
区区一座铁笼,岂能囚困猛虎?
“怀义,你这心眼子就不对,打死我也不会去胁迫个小姑娘。”
田晋中挠挠头:“大师兄,她明明还大你几岁。”
“不必理会小节。”
张之维计算着时间,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张首晟就在后堂,四人心知肚明,却偏偏不露面。
李无眠面色如常,他心中已有决断,纵然是以性命之恩,挟恩图报,也必救小黄不可。
同时且要骂一顿,脑瓜子怎长?这么多年兽王怎当的?听人乱七八糟一通作甚?
时间如沙流逝,目光逐渐空蒙。
下山近月,一一流转。
他似乎做了什么,又什么都没有做。
王二害人,杀之如何?该杀之人如何能尽。
莽山小村,何其无辜,黑云恶匪不曾放过。
紫阳堕落,公道蒙羞,顾及重重未能揭穿。
孩提遭欺,小二去耳,如此种种无能为力。
若是将目光放得广阔些,短短月余时间,又怎是乱世的全部。
神州万里,足不过千。
若是将目光放得长远些,至于十年之后,如今已是一种幸运。
不过是兄弟阋墙造成的乱世,小疾也!
黑云山匪肆虐芙蓉国二百里,小病也!
内乱不过头破血流,山匪至多肆虐十万。
较于强盗入侵,神州破碎飘零,亿万黎民置身水火,而今种种,小疾小病也!
忽然明白,他什么都没有改变,也无法去改变。
他。
杀不尽天下该杀之人,亦不存决然入世之心,公道与大道相去甚远。
微微叹息。
无力油然而生,隐听一声虎啸。
其实他,改变过了。
不是人,是一头兽。
结果呢?惨到飞起。
闭上双眼。
红尘炼心,原来如此难耐。
而这般难耐,也仅仅是小疾小病。
日后杀头之刀横于颈前,又该如何自处?
也许。
时代更迭,当有命运。
生死轮转,早已注定。
叶早落,筝业飞。
吾求吾道,岂不美哉?
不知何时,厅中寂然无声。
田晋中屏住呼吸,凝望他的侧脸。
刘怀义面目复杂,眼神飘忽不定。
张之维悲喜交加,心中默默祝愿。
终于,那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他手抚胸膛,按捺住涌动的浪花。
那是什么?
一丝如跗骨之蛆的不甘,一缕若刻骨铭心的不平。
“与虎缘尽,归于龙虎,远离红尘,参玄悟道。不必理会偌多,静待太阳升起。在这黑暗的夜里,老老实实当个道……”
“张连长,急报。”
一声高呼入耳,一人大步闯入。
府门警卫,顿时凝神。
目光望去,却是熟人。
无根生见得四人,也是讶异,眼眸一转,在李无眠身上流转片刻,眉目微皱,也不招呼。
张首晟这才现身,稍有尴尬:“你是何人?”
“黑云匪扬言张连长得壁以独,欲要血洗莽山,连长交壁方休。”
张首晟一百个不信:“怎么可能?”
田晋中惊道:“你说什么?”
无根生长叹一声:“几位便莫要插手了,听我一句劝,李道长,望速速回山吧。”
“走。”
四人见背影,无根生顿足。
那日两人得悟,今朝却有不同。
天下九州,人间百态。
岂是一日得悟,便能看尽藩篱。
……
莽山村村口,一村老幼,如同猪羊,驱赶至此。
阿宝的父母面如土色,反倒是阿宝,好奇的盯着高头大马上的山匪。
向阳在侧,目光浮动,又哂然一笑。
“都跪下!”
骨碌碌一片跪地上,那发声山匪哈哈大笑。
“七爷,这些个两脚羊,也忒听话了,去年的竹河村,都不慎死了几个弟兄了。”
那凶汉吐了口唾沫:“是废物,还让跑了一户。”
青松见得山匪嚣狂之姿,和几个青壮交换眼神,老村长却攥住他手臂。
山匪装备精良,钢刀是标配,这番下山,皆为精锐,挂着盒子炮,扛着五响枪。
凶汉一挥手:“大伙先挑挑。”
当即一半镇压村民,一半入了人群,看上哪家,便强拉硬拽,惹得一片哀声不绝。
蓦然一声枪响,一名护妻汉子倒地,人群尖叫,又是几枪,方才平息。
老村长惊道:“柳爷,何故如此,今年的例粮会按时上交。”
凶汉一笑:“还跟我装糊涂,去,再把娃娃都给挑出来,骨头软,不伤刀!”
“放开,放开我家阿宝!”
“娘,你们干嘛踢我娘。”
……
莽山在望,重重黑影,血腥飘来。
四人速度暴增,却见阴云之下,一伙山匪高谈阔论,偶尔几声枪响。
“一个不够,再来几个,不信那姓张的不把异**出来。”
“可不是,还敢叫七爷滚,真是嚣张。”
“手脚麻利点,大首领山上备着庆功宴呢!”
“咦,还有来送死的。”
众人逼视而去,那七爷眉头一挑:“让他们过来。”
鲜血流遍村口,几户幸运的人家,逃进村中,却也被山匪追上,随着几声惨叫,空气中荡漾着淡淡红雾。
张之维一声轻叹,微微摇头。
刘怀义指甲入肉,如入往昔。
田晋中双目赤红:“向阳。”
趴在血泊中的向阳,手指微动,田晋中连奔过去,将之扶正,面目一条刀痕,可见白骨。
“唉!”
李无眠恍惚知道,这将他最后一声叹息。
心中涌动着淡淡的情绪,丝丝缕缕如涓流,连绵不绝不曾休。
凝结成溪水,汇聚成江河,终成一望无际的大海。
淹没了道心,浮出了人心。
他妈的,太操蛋了!
“是几位小道长啊,还能再见一面,真好。”
“不要说话,大师兄和二师兄都在,你会没事的,我们商量好了,以后你是小师弟。”田晋中泪水决堤。
“我一点事都没有,你看我现在,还能笑呢!”向阳微笑,唯有可怖。
田晋中说不出话来,向阳轻声道:“生死轮转,成住坏空,大地中来,归于黄土,只是可惜,没有护住阿宝。”
双目,凝固笑意。
凶汉笑道:“就这小杂种,还跟爷爷扯了一通大道理,差点被他唬过去了。”
“混蛋!”
歇斯底里怒吼,激起笑声阵阵。
“晋中,为何生这么大气?”
“大师兄,向阳……大家……”田晋中失声。
“乱世哪能不死人呢?不过一个小村被屠,你我修道之人,大道存于心中,理会这些做什么?”
田晋中如坠冰窟,只见李无眠冷静如冰的容颜,抱着残躯,瑟瑟发抖,无助到极点。
凶汉吃了一惊道:“这小兄弟,说得好啊!大伙说是不是?”
“没错,修什么道,不如来我黑云寨,逍遥快活。”
凶汉笑道:“我也不计较你多管闲事,给你安排个倒夜壶的活计。”
李无眠自嘲一笑。
“是啊,还修什么道?”
张之维低头不语,刘怀义倍感怆然。
“听闻诸位方才说,要回山赴庆功宴,何必那么麻烦,贫道今日大开方便之门,宴请诸位,切莫推辞。”
凶汉道:“你这小道士,一穷二白的,有什么财货宴请爷爷?”
“我们师兄弟,确实身无长物,但要宴请诸位,绝非饭食,想必各位也看不上吃食。”
凶汉把玩手中钢刀:“那是什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夜壶也不用倒了。”
“我请各位去死,如何?”
寂然一瞬,哄然大笑。
“好笑吗?”
一声低语,蕴含雷霆震荡,猛虎咆哮,笑声瞬间消殒,诸人都如被扼住脖子的鸡鸭,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骏马惊嘶,有那几人,掀翻在地,狼狈不堪,却仍是口舌被堵,只觉憋闷欲死。
凶汉遍体生寒。
恍惚之间,林深见虎。
那张脸,较于天空幕布,更为阴沉,至于恐怖。
“开枪。”
“刀!”
手臂一震,钢刀脱手而飞,李无眠持握刀柄,目光望来。
胯下马匹趴伏在地,凶汉摔落,鲤鱼打挺,正对上一双睛瞳,霎时大汗淋漓。
“你敢杀……”
话音未落,只觉头脑上方大力袭来,首级登时遭人提于手中,颈项当即露于人前。
钢刀驾于脖颈,雪白刀锋破开黄肤,血肉在那锋刃下如水分离。
青色动脉缩回肉中,偏生若隐若现,往内越红,乃至于发暗,陡然峰回路转,见一抹苍白。
无头尸身跪面前,腔子里热血冲天,他高提大好头颅,面浴红而冷硬化。
龇牙一笑:“他妈的,太操蛋了!”
面色狞恶:“老子都打算回山当道士,天底下怎么总有你们这些王八蛋!”
无人应答,他目光一转,瞪住死去凶汉旁边一匪:“你说,为什么总有你们这些王八蛋!”
双目微眯,如猛虎扑面,温热鼻息拍在脸上,那山匪肝胆俱裂,瞳孔大睁,竟自滚落在地,了无生息。
余下山匪中有人慌张大吼:“开枪,快开枪!”
李无眠当先扑上,张之维与刘怀义紧随其后。
手中钢刀翻飞,一劈一引,一撩一拉,残肢断臂漫天飞舞,不觉浑身血染。
尘封五年的口诀映入心湖,是他曾经避之不及的妖法。
此刻清晰如那年树下,化为一篇《白帝净世书》
区别在于,所杀非鸟,是人。
既然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偌多王八蛋。
那没任何办法,只能自己去找。
参什么玄?
修什么道?
白帝净世!
以杀止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