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过了酒。
王小明抬起头。
“那媒婆和刘秀才那里怎么说?”
赵守财满不在乎。
“有啥好说的,明天就当我反悔了呗,我这些年在城里的名声哪好过,怕啥?”
王小明哑然失笑。
赵守财喝醉了,眯起眼,醉眼朦胧,罕见的说出了心里话,认真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什么来历,又或者什么身份,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古以来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我就对她好一个要求。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我看在眼中,什么情情爱爱的在我眼里都没啥意思,但你说一辈子,那就必须一辈子,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王小明静静听完,轻轻点头,“我会的。”
两鬓已经有些霜白的抠门男子听见这话,终于罕见的露出了些笑意,骂道:“臭小子,就知道你来酒楼里不安好心,不是个好东西,合着吃老子绝户来了?”
王小明嘴角微翘,轻轻点头,拿起多余的一只酒杯,斟满酒。
二人轻轻碰杯。
上一次,还是在几年前,在这座院子里面喝了酒,成了赵守财父女眼中的自己人,今日这般交心,又多了一种说不清的含义。
“家中还有人?若是没人的话一切从简,我也不稀罕那个。”
“就我一个人了,一切都随您的。”
“那就好,明天便去置办些东西,早点把婚事结了。”
赵守财说道。
第二日,媒婆没来,要来定亲的刘秀才和他儿子也没来,却来了一位让他们措手不及的中年妇人。
那女子一身碧绿色长袍,手持拂尘,气态超然,显然不是寻常凡人。
她身旁跟着一位带着斗笠的神秘男子,似是一位刀客,腰间悬刀,江湖气味十足。
清晨的酒楼空无一人,还未来得及开门,二人不知从何而来,就静静的坐在一楼的大堂之中,默默饮酒。
赵思玉望见那女子,呆呆站在那里,怔怔出神。
王小明修为不在但眼界不低,打量两眼,确认是一位修道人士,虽然仅仅只是一转开门境,但在这寻常凡间算得上一位高人了。
更有趣的是,赵思玉与此人面容有五分相似。
一脸宿醉的赵守财从其中走出,望见此人,眼神面容在一刹那变得极为复杂,却瞬间脸色漠然铁青,寒声道:“苗馨,这里不欢迎你。”
中年妇人轻声道:“我来接我女儿。”
赵思玉如遭雷击,久久没有说话。
赵守财脸色惨白,“你做梦!”
中年妇人望向赵守财,只是说道:“跟着你,难道真要我女儿嫁给一个什么也不是的秀才儿子?这些年我一直静静看着,便是念及当年情分,可如今既然你已经要将她嫁出去,那么便让我来,我会带她上蕴仙宗修行,弥补这些年的亏欠。”
听见这话,赵守财不知为何便气的全身颤抖,双眼通红,却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字。
一旁悬刀的刀客,默默喝酒,笑意玩味,打量了几眼师姐当年在凡间时留下的情缘因果,便不再去看,收回目光,旁若无人打趣道:“师姐,你当年的眼光看来实在不怎么....好啊。”
中年妇人驻颜有术,若是忽略掉那眼神中透露出的阅历和气质,皮肤宛如少女般水灵精致,又有一股成熟女子的丰韵意味,此刻笑了笑,坦然说道:“当年他样子还是不差的,还会哄人。”
赵思玉微微咬住嘴唇,双眼通红,“爹,我不去!”
赵守财死死握住拳头,却罕见的没有直接反驳。
中年妇人冷淡道:“大人的事小孩子掺和什么。”
赵思玉擦了擦眼中泪水,“我未满岁时你就抛弃我们跟别人走了,凭什么现在过来对我爹指手画脚,我早当我娘死了!”
名为苗馨的中年美妇,听见这话毫无反应,淡淡道:“等你随我上了山,修了道,便会知道我为什么当年会选择离开,以后也自然会对我感恩戴德,世上是有神仙的,而你也可以成为落缘城眼中的神仙。”
赵思玉怔怔出神。
妇人再望向一言不发的赵守财,说道:“十天后我来带她走,若你真当她是你我的女儿,便让她随我上山修行,远离世俗因果,做那云上神仙,不用在这泥泞人间打滚。”
说完这句话,中年妇人起身离开酒楼,那名神态慵懒的拿刀江湖人在身后,突然回头,流露出一个笑容,“上山修道,普通人八辈子求不来的机缘,师姐如今在山上极为得宠,才能求来这样一个机会,若是我是你,此刻早点识趣,都得跪下来感谢这位昔年的妻子还惦记着当年的那点恩情。”
这一句话,好似彻底压塌了这个中年男人的精气神,等到二人离开,赵守财就连酒楼都忘记开了,一个人默默坐在一楼发呆。
赵思玉不知为何也没有说话,从见过那名妇人后便失魂落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直过了两三天,这两父女就好似各有心事,却也只是心事,深深埋在心中。
一直等到了这一天的夜幕降临,王小明在灶台炒了两个小菜,放在酒桌上,微笑道:“咱们爷俩聊聊呗?”
赵守财没有抬头,这几日喝的酒真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多,各种滋味还不同,沉默片刻,说道:“当年她娘亲在外面被一位得道人士看中,收为弟子,便是那蕴仙宗的某位老神仙了,后来她毫不犹豫跟随那位老神仙离开,招呼也没打,一走便是一二十年。”
王小明问道:“恨吗?”
赵守财烦闷摇头道:“小孩子懂个啥?”
王小明再问道:“若被收为弟子的换成你呢?”
赵守财沉默,然后眯起眼睛,似乎是很早便想过了这个问题,喃喃道:“谁知道呢,所以恨归恨,其实我并不怪他的。”
王小明拍了拍手,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说道:“让她去吧。”
赵守财眼神复杂,嘴唇颤抖,好似点点头就是一个天大的难事。
王小明轻声道: “整座落缘城这么多人又有谁能有这样一份机缘呢,这是她娘亲挣来的,该她拿的,当爹的不应该拦着。”
赵守财不再说话,只是颤抖着恩了一声。
后院。
王小明缓缓走来,望向那一直静静坐在那里发呆的少女,后者好似是短短几日就经历了太多人生转折起伏,还没有从那种震撼中反应过来。
“小明...”赵思玉轻声喊了声。
王小明坐在她身旁,一起望向那轮圆月,微笑道:“山上修行的生活对你而言应该很枯燥,但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可以体验一下不同的人生。”
赵思玉欲言又止,轻声道:“我不去啊。”
王小明轻声道:“刚才跟你爹说过了,我们都同意了。”
赵思玉猛然转过头,怔怔的望向王小明。
王小明拍了拍她的脑袋,柔声道:“想去就去,不用觉得委屈,也不用觉得对不起谁,顺着自己的心意做事,你爹有我在这里陪着,不过下次回来时可千万别从天上突然跳下去,当那神仙吓我们一跳!”
听见这话,赵思玉不知为何,瞬间泪水从眼眶涌了出来。泪水哗哗的,怎么也止不住。
“小明小明,我是不是很白眼狼啊?”
“为啥?”
“我跟她走了,就只有我爹一个人了,以后老了会被外人欺负的。”
“不是还有我吗?”
“不一样的。”
“一样的。”
赵思玉咬着嘴唇,轻声道:“那你呢,我走了后你怎么办啊?你不是要娶我吗?”
王小明轻声回道:“我可以等你回来啊。”
“可是....可是那万一我不回来了呢?”赵思玉说到这里想到了什么,越说越急,带着哭腔道:“街角说书的老瞎子都是这样的,有了出息的神仙出了家乡就不会再回来了.....我要是变了心不回来了,或者不是现在的样子了,跟我娘一样的话那你怎么办啊?会不会恨我?”
王小明眼神温柔,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其实在我眼中时间一向过的很快,几乎一眨眼就过去了,未来的事情不确定,所以人要学会珍惜与所有人在一起的时间,无论你以后变成什么样子,是好是坏,好看还是厉害,我觉得你还是你,这就够了。。”
赵思玉低着头,轻声道:“你对我这么好,我没有那么好的。”
“我觉得好就好了。”王小明起身轻轻抱住她,笑着道:“去之后要努力修行,成为厉害的神仙再回来。”
赵思玉轻轻恩了一声。
十日时间眨眼而过。
这天清晨,来自蕴仙宗的两位神仙准时来到酒楼前。
赵思玉和王小明站在大门口。
赵守财一个人站在二楼,隔着窗户默默的望着这一幕,脸色担忧而不舍。
名为苗馨的中年妇人随手从袖中拿出一七彩斑斓的袋子,没有说话,只是随意挥出,便有一座水雾汇聚的白云从虚空汇聚,带着三人从街道径直飞入高空。
王小明面带微笑,高高伸出右手,用力挥着。
脸色颇为惨白的赵思玉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便被妇人右手轻轻抓住,柔声道:“那男子是怎么回事?”
赵思玉面无表情,“不关你事。”
妇人平静道:“这次过后你便不再是一个凡俗女子了,以后要忘记这里的所有事情,了断尘缘,不要学我这么久后才来了断这些事情,平白耽误修行。”
赵思玉置若罔闻。
飞出城外数十里,一旁江湖气十足的中年刀客突然说道:“想起人间还有些琐事,等我做完再回去,师姐便先回去复命吧。”
妇人瞥了一眼,轻轻点头,嘱咐道:“别给我惹什么乱子。”
“哪能呢。”中年刀客笑着道了一句,跳下白云,御风而去,却是去而复返,朝着落缘城内走去。
颇有兴趣的走在寂静的街道上,这些中年刀客有些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
临行前那位山上神仙曾特意私下嘱托他,师姐尘缘未断,所以境界提不上去,做师弟的就要好好帮助师姐了断尘缘,别让她在山下还有什么牵挂。
常年在江湖上厮混的男子岂能听不出话中意思?只是不免也有些无趣。
作为江湖上厮杀多年的成名刀客,与那山野散修无异,平日里本厌倦了这种打杀生活,所以千辛万苦寻上了蕴仙宗,本想当一当修身养性的山上神仙,结果谁成想,成了神仙,还是要做这种事情。
瞧瞧?
世人心心念念的山上修行,其实归根结底,也就跟人间差不多,按他家乡话来说,不同的草台班子而已。
至于这件事情,自己那位师姐此刻究竟清楚还是不清楚,默许还是不默许,这就是人心中的东西,他也不怎么在乎。
天下间,何时何地不死几个倒霉鬼?这些人是谁什么身份都不重要,越聪明的死的越早。
“要怪就怪你们可怜,当了我们的绊脚石。”
中年剑客嘴角缓缓翘起,刚刚来到街角拐角,然后微微挑眉,只见一个笑眯眯的布衣男子,戴着一个滑稽的店小二帽子,就那样静静的靠在墙边,似是等待多时。
“正好,我找你。”
中年刀客缓缓摸了摸腰间短刀,咧嘴露出一个灿烂血腥笑容,道:“小子,知道找你什么事吗?”
那年轻人微笑道:“知道,你眼中的杀意从始至终都很明显,不然我也不会等你。”
中年刀客微微挑眉,似乎有些讶异,但片刻后就不放在心上了,赞叹道:“聪明。”
话音落下,身形猛然前冲,右手拔刀,就要一刀径直削去对面脑袋,然后再去宰了酒楼里那个叫做赵守财的倒霉蛋,一把火将此地烧的干干净净,便算完成了任务。
在这座七十二凡人国度组成的疆域之中,修行宗门凤毛麟角,而江湖中人能跟他交手的,实在不多,就算有,也不可能是一个可笑的店小二。
然而只是下一瞬,他便彻底脸色大变,脸上浮现出一种无法理解的诡异神色。
那年轻人只是轻轻伸出两指,便将自己一往无前的刀刃捏住,仅仅是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还未等他跪下求饶,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人一拳,仅仅一拳,便直接打烂了他的胸膛,所有内脏在一刹那便震碎成烂肉,他双腿瘫软跪地,怔怔的瞪着眼睛望着那人,眼瞳中的神智也渐渐散去。
只见那人缓缓收回了一拳,轻轻擦了擦袖子,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