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听了,想了一想,就叹:“晴雯死了。方才我去了园子外头。将她入葬了。”众人听了,不免喟叹。贾琏听了,就道:“人死不能复生。宝兄弟你也别过多伤心。”黛玉听了,心里却在思量。算来,她也只帮晴雯续了二载的寿命。因又想起那道人的话来。莫非,人的寿限真的不能胡乱改的?因又沉思不语。宝玉听了贾琏之言,遂叹:“其实我也不伤心。这生死之事自不能强求。只是她也陪了我近十年,如今不在了,到底心里难过。”一径说,一径眼圈就又红了。
湘云见了,就道:“宝哥哥是性情中人。伤心还是难免的。换作我。只是更甚的。”一时。紫鹃春纤等将饽饽汤圆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黛玉方道:“好歹是除夕。这园子里外也都布置上了。琏哥哥也祭了祖了。咱们吃完了年饭,不如多放爆竹烟花,将那些晦气都除尽了!”
那贾琏听了,就道:“我来领你们放。”贾琏因看着这圆桌也未坐满,就叹:“到底还缺了二三人。”
黛玉听了,就道:“想环儿以后还是要回来的。只是那兰儿难定。”
贾琏就叹:“但看以后吧。这会子,咱们先吃饽饽。”
除夕一过,便是元日。这些时日,那薛姨妈和薛蟠却是在家过得冷清。因贾雨村被羁着进了牢狱,那宝钗挺着肚子在家。自是惶恐不安。屋漏偏逢连夜雨,那袭人见雨村遭殃了,就对宝钗提出要回家去。宝钗见了,不免哀求,因与袭人道:“好姐姐,好歹等我生养下了再走。”
袭人就叹:“奶奶,我若还在这里,只怕连我也要逮进去了。”
宝钗听了,就道:“好歹我还未进牢子。你如何就要走呢?”
袭人听了,就又叹:“大人犯了这样重的罪,自然是要株连奶奶的。我也问了人了,奶奶是大人的妾室,像奶奶这样的,保不定是要入了那教坊司的。若都这样了,我还跟着奶奶作甚么呢?”那袭人边卷着包袱,边就朝宝钗冷语。
宝钗听了。心里凉了半截,因就对袭人道:“袭人,不想你是这样的人!亏我待你这样好!”
袭人听了,就笑:“我是怎样的人?奶奶你叫了我过来,无非还想和从前一样,将我作你的狗腿,听你使唤!真正奶奶你当我傻呢!”那袭人说着,就提了包袱往院子外走。
宝钗行动不便,因就挺着肚子道:“也罢,你走吧。我如今都这样了,与你也没有什么用处了!你依旧回宝玉身边去吧!兴许,那园子以后又兴旺了!”纵坑阵亡。
袭人听了,也不回头,口里就道:“我去哪里,不劳你担心。”一径说,一径就要走。
宝钗听了。就在她身后道:“袭人,你也别太凉薄了。真正,你也有你的报应。”
那袭人听了,就笑:“奶奶这话当真好笑。真正我杀了人,放了火么?我不过一个平头的百姓,处在世上,只想找些依靠。如今奶奶这里既然靠不住了,我当然要另寻他处。想来这世上的人,像我这样的,也不知多少。”
那袭人边说,边就又回了头,朝宝钗道:“奶奶。好歹咱们也认识一场。如此,就别过了!”因就捧着包袱出了院子去。
这袭人走在街上,看着熙来攘往的人群,心里辗转。因见街角边有个卖糖葫芦的,便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铜板,打算买上几串,回家带给侄儿吃。这刚说要买,就听身旁有一人道:“鸳鸯姐姐,咱们且再去那绣坊一趟。回头再去了晴雯坟上烧点纸。”那袭人听了这个声音,心里一动,疾忙回了头看,不想果然是麝月。
袭人糖葫芦也不买了,因就唤道:“麝月。”
麝月正和鸳鸯手挽手逛街,听了有人叫她,也就向左一看。不想见此人竟是袭人。那鸳鸯也看见了,二人一时都立住了。袭人见了鸳鸯,便又笑道:“鸳鸯,好久不见了。”
鸳鸯听了,就看了看袭人,笑道:“是你呀。我当是谁呢?”
那麝月便道:“咱们还是赶紧去那绣坊吧。”因将避过袭人。袭人见了,忙又道:“且等一等——”
鸳鸯听了,就蹙眉道:“你还有什么事?我们都很忙的。”
袭人听了,就笑:“我知道。这偶然见了你们,我不过有话问一问你们。好歹,咱们都是一起长大的。”
那鸳鸯听了,就也笑:“是呀。你不说,我倒也忘了。我只记得,从前府里遭了殃时,你可是比黄鼠狼跑得还快的。”那麝月听了,不禁在旁一笑。
袭人听了,脸就有些红,因对麝月鸳鸯道:“你们不知道。我也是有苦衷的。我到底不似你们家生子。我在外头有娘有哥哥嫂子的,他们既叫我走,我如何能不走呢?”
那麝月听了,就笑:“你走这走好了。真正也没人说你。”
那袭人听了,就讪讪地笑:“不过。我到底是走得匆忙了。因此,在家时,心里只是惦记你们。如今,二爷可好?晴雯可还在二爷跟前?”
麝月听了,就道:“我们都好得很,不劳你惦记着。”
袭人听了,就又笑:“方才,我听你们说‘去那晴雯坟上烧纸’。我不会听错吧,莫非晴雯死了?”
那鸳鸯听了,就道:“晴雯死不死的,和你也没什么干系。我只记得,从前在园子里,你只是四只眼睛巴望她死的。做事说话的,从来都给她下绊子。”鸳鸯一径说,一径就拉着麝月的胳膊,叫她快走。
那袭人听了,也就不说话了。因就立在街角沉思。看情形,大概那晴雯果然得病死了。她死了,想那宝玉身边也就只剩了麝月一人了。因此,这袭人心里,就涌起复回园子的心思来。
那卖糖葫芦的见了,就问她:“姑娘,你还买不买了?”
袭人回了神,与他道:“我买。”因就买了五串,握在手里,垂着头往前走。不想今日这街上人声鼎沸,来往的车马也更是多。这袭人边走边出神,不想就在街的另一头撞上了一辆奔驰的马车。
那驾马的人猝不及防,因要勒住马,可依然来不及。因就眼睁睁地见袭人的身子给裹挟进了马车底下。袭人的双腿被马和车碾轧住了,立时疼得昏了过去。
这驾车的却是蒋玉菡琪官。彼时他从忠顺王府转回去自己的紫檀堡,因转过街角时,车马未减速,不想果真撞了人。
那琪官自不是坏人,撞了人也未想逃逸,况街上人也多。见人群朝他慢慢聚拢了来,也就下了马,将那车底下的人抱了起来,好生放入马车中。因就对围观的人道:“你们不必看了。好歹我将她送去医馆治疗。终是我的不是。”
那围观的人,见琪官言语诚恳,竟也放了他走了。琪官遂又驾车去附近一家医馆。待掀开轿帘时,那琪官忽然注意到袭人腰间系着的那条茜红色的汗巾,心里一动。又看了下袭人的面容,心里更是猜测她的身份。
那琪官便抱着袭人进了医馆。因是过年,这家医馆内只有一个老大夫值夜。听见馆内来了人,这老大夫便出来看望。那琪官就道:“大夫,好歹请你治一治这姑娘的腿。”
那老大夫听了,遂叫琪官将袭人放在了一张榻上,过来检视。因看着袭人肿胀淤青的腿,那老大夫就叹:“不必看了。这腿骨已经碾碎了。要想活命,需将这腿锯断了!”这老大夫因又问琪官是这姑娘的什么人。琪官听了,只得一五一十地俱讲给这老大夫听了。
那老大夫听了,就叹息道:“也罢。好歹我给她喝一碗药,大概她会醒来。到时你问一下她的住处。”
说着,这老大夫就去准备汤药去了。那琪官就立在榻前,低头看着袭人。一盏茶的工夫,那老大夫果然端了碗药,给袭人喝了几口。一时,那袭人果然醒了来。因知自己双腿已废,那袭人便在榻上流泪不止。琪官见了,就道:“是我犯下的错。且请姑娘告诉我你家的地址,我好去通知你家人。”
那袭人听了,就告诉了琪官地址。那琪官听了,不敢耽搁,朝着老大夫嘱咐了几句,就去袭人哥哥家了。那花自芳见有生客造访,已然心里存了疑。这到了最后,方明白此人竟是那肇事元凶。因就上前扯着琪官的衣领子道:“我妹妹在哪?赶紧与我去瞧!”
袭人嫂子听了,心里也慌了神,因就对她相公道:“我也去。好歹是我的姑子。”因此,夫妇两个遂就坐了琪官的马车,一同往那医馆去了。
待进了医馆,花氏夫妇见了袭人的惨状,又听大夫说她的腿无用了,从此以后就是一个瘫子了,心里更是懊丧。
那花自芳就对了琪官道:“你花多少银子也无用。怎么也济不上有腿脚方便。”
琪官听了,就道:“我知道。只是我撞了人了,就该赔银子。”
袭人嫂子听了,口里就呜咽起来,因对着袭人道:“姑娘。想你以后是断不能嫁人的了。这可叫我怎么好?”
那老大夫听了,想了一想,因问琪官有无娶妻。那琪官听了摇头。那大夫听了,就对花自芳笑:“既你家不要银子。莫如就将你妹子嫁了给他。从此一生让他奉养,岂不是好?”
袭人嫂子听了,果然觉得这个主意好。因就对花自芳道:“你觉得怎样?”那花自芳听了,不置可否。因就转头问琪官做的什么营生。
那琪官听了,就如实道:“我只个唱戏的戏子。”
袭人嫂子一听,就面露轻蔑之色,与花自芳道:“咱家可曾和戏子攀过亲?”那花自芳听了,想了一想,遂摇了头。
琪官就道:“我虽下贱,但在神京郊外还有些田亩。若你们将她嫁了给我,我自不会亏待。”
那花自芳听了,心里就踌躇。因就问琪官的名字。琪官也就一一地告知了。那花自芳听了,想了一想,忽然就问:“如此说来,你可识得原先那贾家的贾宝玉宝二爷?”
琪官听了,就点头道:“我和他有些交情。”
那花自芳听了,不禁叹息起来:“我这妹子,原先就是那宝玉身边的贴身丫头。”
琪官听了,心里方恍然大悟。因对了花自芳道:“方才我见她腰间系着的那块茜香色的汗巾子,心里就起疑的。因那块汗巾是我送给那贾宝玉的。当时我还想,如何这巾子会在她的身上?不想竟是这样。”
袭人嫂子听了,遂就看了花自芳几眼,方与这琪官道:“罢了。依我说,也别戏子不戏子的。如今这世上,有钱的就是大爷。既他未娶亲,又有点钱,咱们这就将妹子托给他。”
那袭人在榻上,与半昏半醒之间,似乎听见了哥嫂的说话。因想张口说话,可因为腿脚太疼,喉咙里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也就由得哥嫂去说去。
话说那宝钗因得了官衙禁令,横竖不能出去。雨村府邸的一干仆人,如今也被官府遣散,一个不留。因此,偌大的府邸,如今只宝钗一人住着。到了晚上,黑灯熄火的,宝钗害怕自不必说。那薛姨妈和薛蟠因是宝钗的亲眷,横竖也不得进去探望。因此,母子二人坐在家里只是发愁。明知过几日就是元日了,那薛姨妈因担心女儿,一应的馒头糕点俱是未做,只是僵坐长愁。
薛蟠就叹:“妈妈这会子可想起我的话了?我就说了,那雨村的官做不长的。不想,果被我言中了!”
那薛姨妈听了,就道:“马后炮有什么用呢?究竟咱们横竖见不到你妹妹。想她还挺着个肚子——”
那薛蟠听了,就道:“能怎么办?也只有我过去将她给劫了出来。”
薛姨妈听了,忙阻止道:“你疯了!你若去了,也只将你抓了起来的。到底,我靠的人是你!”那薛姨妈想了一想,方道:“看来,我还是要去那园子一趟,好歹去求一求林姑娘。”
薛蟠听了,心里不解,因就问母亲:“这会子,去那园子干什么?想妹妹这样的事,他们也该知道了!只是,此事弄得这样大,想她们有心帮,也帮不上的!”
那薛姨妈听了,却是摇头,因对薛蟠道:“我知他们不待见我。蟠儿,好歹你替我去一趟。想你和贾琏宝玉的交情,原也不坏。”
那薛蟠听了,就懊恼道:“我如何去?真正我也没脸了!只要一想起妈妈和妹妹从前做的那些事,我就害臊。妈妈且别难为我。”
那薛姨妈听了,就哀嚎道:“到底是你的面子重要,还是你妹子的性命重要?”因又哭着说要去寻死。
那薛蟠被薛姨妈弄得无法,只得点头叹气道:“也罢。好歹我过去求一趟。只是也不知管不管用。”
薛姨妈听了,就又哭泣:“如何不管用?只要你诚心去说。好歹宝玉是你妹妹的嫡亲表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那冷子兴去了那姑苏后,就着意寻访起娇杏的下落来。这一日,这冷子兴因腹中饥渴,就在街边一茶铺前坐着,花上几文钱,喝茶吃烧饼。正喝得酣畅之时,就见茶铺外飘然走进一僧一道。那冷子兴不禁细看,只见那僧人是个癞头,那道人却是个跛足。
子兴想:或许这两个是那云游四方的僧道,今天是化缘路过这里的。因就继续喝茶吃烧饼。不想这两个僧道坐下了,要了一壶清茶。那僧人喝了一口茶,吃着烧饼就道:“好了。想再过些日子,咱们就能安逸了!”
那道人听了,就笑:“到底现在还不能。”
那僧人听了,就点头道:“不错。到底还须去那甄家一趟。究竟那娇杏是那仁清巷甄家的丫头。”
那子兴听了这僧道之言,又见他们提及‘娇杏’二字,心里不禁一动。因就提耳细听。
只听那道人就笑:“此事也不难。只是要为难了那两个小儿了,想他们也是七八岁的年纪了。”
那僧人就道:“也不算为难。如此,方可重新投胎去一户好人家。一切还可以重来。”
那道人就叹:“时辰不能耽搁,想神京那些人,动作也迅速。咱们歇息好了,即刻就过去。”
那僧人听了,就点头道:“倒也不赶。”
那子兴听了这些话,只觉如云里雾里,一时想也想不明白。心想:总是与那仁清巷的甄家有关,莫如自己就率先赶过去。因此,子兴茶也不喝了,将剩下的几个烧饼用油纸包了,揣了在怀中,出了茶铺,沿街打听,终于打听到了甄家的住处。
那子兴走到了那葫芦庙,见了庙旁一座干净整洁的宅院,心想大概就是这里了。因就整理了下衣冠,到了那油漆的大门前,轻叩起了门。
吱呀一声,那门果然就开了。开门的却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头包蓝布巾的妇人。那妇人见了子兴,上下打量了一番,就道:“你找何人?我家老爷和小姐不在。”
那子兴听了,心里失望。想了一想,方就道:“我不是来找你家老爷和小姐的。我是神京城内那贾家的门人。此番过来,是来寻一个叫娇杏的人的。她原是神京城内贾雨村的继妻。”
那娇杏听了,怔了一怔,就咯咯笑。因就对了子兴道:“我就是那娇杏。只是我哪里是那什么假语村的老婆!你是弄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