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4日。
林娴中午抽空到学校领了自己班级的毕业照,整整一大箱,十多斤的样子。林娴拒绝了同来领照片的杜誊的好意,自己把箱子搬到二班的教室。
参加阅卷的老师告诉林娴,试卷已经完全批改完,目前在核对成绩,明天或者后天,就会正式公布。当天晚上,林娴接到了学校打来的电话,明天工作时间可以通过电话查成绩。
第二天一大早,林娴开始打电话,查成绩的人太多,一直占线。反正成绩在那,也不会跑,林娴试了几次无果,也就没继续打。
到了下午两点多。突然有麒麟中学的老师打电话过来,很激动的把喜讯告诉林娴。陈然746分,和一个叫赵玉言的人在全市并列第二,只比第一名的马思彤少了2分。双方互相道谢,末了,麒麟中学的老师告诉林娴,近期会有工作人员上门拜访,同时会颁发奖学金,请林娴务必保持联络通畅,做好准备。
林娴被陈然的成绩惊呆了。
英语扣3分,语文扣1分,其他全部满分。
林娴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陈然近半年来的变化真的好大,大到让她有些应接不暇。这还是那个一直以来不温不火,处于中上游水平的腼腆男孩吗?
马思彤也很厉害,语文扣了2分,其他全部满分。分数虽然高,但并未出乎林娴的预料,毕竟年级第一且时常遥遥领先的马思彤拿出什么样的成绩,她都不会诧异。考得好那是正常情况,只有考得很差,才不合理。
等学校终于拿到全部学生的成绩及排名后,也到了放假前通知领成绩单和照片的时候了。
7月19日。
林娴一早就来到学校,打开了二班教室的门。
几个早就已经在门口站着的学生跟林娴热情的打招呼,然后有序进了教室。
教室里,还是考完试的模样,同学们自发的组织打扫卫生,然后把桌椅板凳恢复原样。
学校在教学楼的正对面设置了光荣榜。每年都会把年级排名前一百的同学贴上去。
虽然还很早,但光荣榜附近已经围了很多人,老师、家长、学生都有。
杜誊来的也很早,他跟林娴打招呼,祝贺她带领的二班取得好成绩。林娴礼貌的微笑着与他客套了几句,先上了教学楼。
光明中学和清江市一中最近几年在初中毕业班方面一直互相争抢第一,综合成绩第一、最高分、平均成绩第一,凡是有名目的,两家一直在暗中较劲。
刚刚撤下的前一届的光荣榜,光明中学的第一名只是整个清江的第二名,第一名被老牌中学清江市一中占了。
今年,全市一二名全在光明中学,如果王校长还在任上,岂不是要开心死。林娴回想起王继清在教师大会上的发言,以及他对年轻教师们的关爱和严厉,觉得抛开私德不论,王继清在教学上确实为光明中学带来了许多好的东西。不过,德才兼备,以德为先。江山代有才人出,王校长下去,也许换上来的人应该能吸取教训,在公事私德上两手都抓,两手都硬,带领光明中学再创辉煌。
脑中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林娴坐在讲台上,等着同学们到来。
这几天闲着无事,她提前准备了一些小卡片,每张上都写着对学生的祝福。
三年班主任,林娴对班上多数同学的情况都十分了解。每张小卡片都针对性的提了一些好的建议,比如建议刘畅发挥字好看的特长,不要荒废,建议李思雨多看书,多仿写,有机会试着投稿……
学生们一个一个或者几人一起找林娴领了成绩通知单和毕业照。原本的毕业照只有一张,林娴让照相馆的老板把马思彤和陈然照的所有多人合影的照片全洗了一遍,她私人出钱,给全班同学每人发一套。她觉得这样做很有意思。
许多同学因为各种原因不能亲自来领,找了同学帮忙代领,也有同学放假前就请求林娴帮忙邮寄。
领了东西的同学们陆陆续续的感谢林娴,早早地散了。
林娴中午没休息,在教室等着,到了下午三点多,已经没人来了。
邓松一直在教室坐着,林娴问他话,他看有其他人,也不好意思开口。林娴想带他出去问话,他又不愿意,有些扭捏。两人从上午一直耗到现在终于没人,林娴舒了一口气。她拿出包里带的巧克力威化饼,和邓松分着吃了点,她早就饿得不行。
“现在没人了,可以说了吧。”林娴边吃着东西,边问道。
邓松起身看了看外面,楼道上已经基本没人,他把教室门关上,走到林娴面前,噗通跪了下去。
“你干嘛,快起来。”林娴惊得嘴里的威化饼都掉了下来,她手忙脚乱的赶紧起身,想要把邓松拉起来,奈何邓松体型愈发粗狂,体重飙升,林娴拉不动他。
“林老师,求求你帮帮我。”邓松哭了,像个三百斤的胖子。
林娴到邓松家做过多次家访,邓松家庭条件不好,她是知道的。
邓松小学时候成绩很好,他以全班第一的姿态升入初中。刚开始时,邓松很骄傲,沉迷在同学和老师对他的赞美和鼓励中,没想到现实很快打了他一巴掌。初中学的内容比小学多的多,也深一些。放松警惕的邓松很快被赶到中游,从云端坠落。老师们对他善意的提醒让他如芒刺背,但年少的他没有奋起直追而是选择逃避,到了第一学期期末,差点考了全班倒数第一。后面的几年,邓松就这样一边调整心态,一边学习,他的成绩再也没上过班里的前排。
到了初三,邓松已经完全适应了自己差生的身份,不仅上课不认真学习,偷偷看小说,晚上也不老实睡觉,带头下棋打扑克,成绩一落千丈。
他是班上少有几个成绩极差的学生。想当年他进来的时候,直接因为小学毕业成绩获得了三年的奖学金,这落差之大,只有他自己能体会。
邓松中考成绩只有467分,其实比及格水准高一些,但在光明中学,尤其是二班,已经是垫底的存在。
有人给邓松的父亲出主意,反正孩子成绩不好,不如去上职高,不仅现在就可以领一笔钱,还可以让孩子早点参加工作。邓松的父亲十分心动,已经给邓松下了最后通牒,如果第一批取不上,就去职高。
邓松觉得去职高低人一等,他不想去,不愿去。但他无法违抗父亲的命令,他妈和周边的邻居也与他父亲站在统一战线。他思来想去,最后的希望全在林娴这里。
从放假开始,邓松就被父亲送去给面包店打工,今天得以短暂重返校园的喜悦没维持多久,邓松就被填报志愿的压力弄得喘不过气来。
他这一跪,像是打开了泄洪口,近段时间受的委屈,内心的绝望,一时间迸发出来,涕泪横流。
在林娴的温柔安抚下,邓松断断续续的把自己的情况说了出来。虽然他胖胖的脸上一道一道泪痕的样子很滑稽,但思路很清晰,很快林娴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林娴拿出纸巾给邓松擦了眼泪,然后答应他帮他争取一下。邓松这才扶着林娴站了起来。他揉了揉膝盖,跪久了,有点疼。
按照规定,目前成绩已出,提前批和第一批志愿已经录取结束,未被录取的考生可修改第一批次志愿参加第二批次录取,时间为7月25日9:00-7月26日下午18:00。如果第二批次仍未被录取,8月3日9:00-8月4日下午18:00,考生可填报平行志愿。考生可同时填报6所第三批录取的普通高中学校,以及高校五年一贯制招生计划、中高职的6个学校专业志愿。
光明中学的总体成绩是好的,但也不排除少数同学前两批全部滑档,邓松就是其中一员。
等到稍微晚点的时候,没有学生来了,林娴关上门,在二班教室门上贴了自己家里的电话,带着邓松离开。
邓松家在远郊,他父亲在一家食品厂打零工,主要的工作是装卸货物。
林娴带着邓松找到他父亲时,邓学友正在跟工友们一起卸货。他个头不算高,看着壮壮的,背有些佝偻。穿着泛黄的短袖衬衫,腰上扎着一条毛巾,下身是一条看不清本色的长裤,脚穿一双解放鞋。这是林娴第一次见到正在工作的邓学友。过去每学期一次家访,两人的会面都在邓松家里。那时候,眼前这个精壮的汉子总会换上已经有些褪色的军装,热情的招待林娴坐下。
林娴的到来吸引了大多数打扮相似,穿着短褂的工人的目光,等货车后门打开,在工头的命令下,大家都开始搬运货物。干活时候的工人们不再盯着林娴,只有偶尔飘来几道赤裸热切的目光,看的林娴很不自在。
邓学友借着背货的间隙,让邓松带林娴到仓库旁边的值班室等他。邓学友对自己孩子这位班主任老师还是十分尊敬的,虽然他有时候觉得她很烦。
下完了货,在一众工友艳羡的眼光目送下,邓松跟工头请了假,坐上了林娴的车子。
得知大家都没吃饭,林娴让邓学友带她到馆子去。
邓松的妈妈有慢性病,做不了重活,每天在家操持家务,偶尔接点缝缝补补的针线活计。全家的生活全靠邓学友出卖苦力。
邓学友带着林娴来到工友们口中很好但实际上不常去的一家饭店,林娴得知邓学友的妻子还在家等着,遂让邓学友在馆子里打包了几个菜,带回家一块儿吃。
三人一路开车来到邓学友临时租来的住处。
邓松的妈妈听说是邓松的班主任来访,显得十分局促,又有些不好意思。她赶紧收拾了一下凌乱的屋子,请林娴坐下。
邓松妈妈从柜子里拿出洋瓷口缸,给林娴倒了热水。
邓学友从脖子上把水壶取下,挂在报纸糊的墙面的钉子上。军用水壶表面掉漆,有一处明显瘪了一块,水壶的背带已经发黄,打了个死结。见林娴好奇的看着自己的水壶,邓学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
邓松妈妈把桌子收拾出来,把饭菜摆上。
“邓大哥,你们又搬家啦?”林娴打破安静,开口问道。
“是啊,之前那里不合适。”邓学友笑着说了句,然后问道:“林老师,今天过来,有什么事情吗?咱们边吃边说吧。”说着,邓学友接过老婆递来的碗筷,给林娴摆上。
筷子已经用的太久,有些起皮了。林娴接了过来,说了声谢谢。
“我过来主要是为了邓松上高中的事情。”
“上什么高中?不行不行,让他上职高。他不是读书的料,别浪费钱了。”
“邓大哥,邓松这孩子很聪明的,一个人的成绩初中并不能看出来,初中学习好到高中不行的也大有人在。”
“林老师,您能来家访,我很感激,但是这事情,没商量。”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要让他上职高。”
“可是,他想上高中。”
“邓松,出去。”邓学友说着,突然让邓松出去。邓松妈妈起身拉着不怎么乐意的邓松离开了房间。
“他想上高中?是邓松请您来的吧。哎!”
邓学友长长的叹了口气,满满地说道。
“过去三年孩子他妈为了他的成绩哭过多少,求过多少,他听过一句吗?他想上高中,我难道不想让他上高中吗?他上了高中还是不好好学习怎么办?白念三年书出来还是现在这个样子,谁负责?”
“林老师,我也不怕你笑话,你看我这张脸、这双手。”邓学友把手伸到林娴眼前,在昏暗的白炽灯下面,皮肤黝黑,坑坑洼洼,像枯槁的树皮,细碎的纹路清晰可见。
“当年就不该为了学校给的那点钱,让他来你们学校……我不是说您不好,我说从他去了光明中学,就有人说,那地方穷人的孩子不能进。我当时还不信。说起来也怪我,为了省点钱,害了他。”
“前几个月我摔了一跤,伤了脊椎,住了一个多月的院。也就最近个把月才能起来干活。躺了一段时间,越发发现自己力不从心。刚才您看到了吧,我背的那种口袋,以前我一次扛四袋,现在只能扛两袋了。孩子他妈医药费又贵,我实在是供不起邓松上学。”
“学费的事我来想办法……”林娴插嘴道。
“不是钱的事,孩子要真好好上学,哪有父母不支持的。他要是好好学习也就罢了。我跟他妈帮他去学校收拾行李,才发现这孩子撒谎骗我们,说是买辅导资料,结果骗钱去租小说。初三了,那么大的孩子,还是不听话……这就是命吧。可能也就这样了。”
“我知道您是为他好,觉得上高中大学以后才更有出息。可是他大概也就那样了。我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学点技术,养得活自己。等他上完职高,找份工作,早点取个媳妇,这才是正事。人呐,要信命。”
……
林娴最终还是没有说服邓学友,因为林娴觉得自己已经被邓学友说服了。她能肯定,一个上进的孩子到了高中也许会变得更好,但她不能肯定邓松会是那个上进的孩子。自己终究只是个旁人,本以为自己可以站在某种制高点上,讲一通大道理,说服邓学友,甚至她已经准备好台词——如果是经济原因,她可以帮忙解决,无论是通过资助还是通过协助申请助学金的形式。但邓学友的一番话让她无法自欺欺人。
少年的未来确实拥有无限可能。从当下看未来,会发现他有无数的选择,每一次的选择都充满希望。但再过几十年回头看,会发现一切都是命运,从出生的那一刻,一切已经注定。
林娴随便吃了点东西,告别了满脸失落却有些轻松的邓松,回了家。